无极上人并未回答鱼恩的三个问题,只是慈眉善目的对着唐武宗说:“老朽只是闲云野鹤,并非圣贤,并不识圣贤大道。老朽不过是得窥大道一角,感悟了些旁门左道,多活了些年岁。刚才老朽所言,并非圣人治世之道,不过是有助于延年益寿而已,还望圣上切记,切记。”
这就是无极上人高明的地方,他知道辩论是自己的短处,懂得该怎么避重就轻,会拿捏信徒的心里,善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装点成世外高人。
所以,他既没有回答鱼恩的问题,甚至都没有搭理鱼恩,只是轻轻向后退一步,用他类似于认输的自谦,让鱼恩势大力沉的三问宛如打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无处发力。
当然这么说并非是他认输了,恰恰相反他出了个狠招。他知道,无论外面的人说的如何有道理,最后要看的还是皇帝,只要皇帝站在自己这一边,便已是不败之地。
唐武宗会站在无极上人那一边么?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是无极上人的信徒。相信这个老道可以与天地同寿,相信对方可以带着自己寿与天齐。所以皇帝听到的,只是延年益寿四个字。看到的是这位圣人已经超脱于外,不屑于争论,不屑于输赢。
果然不出无极上人所料,随着他话音落地,唐武宗沉声对门外呵斥:“朕正与仙家问道,尔三番两次出言不逊,到底是何居心?莫要仗着朕的宠幸,来欺君不成?”
闻言鱼恩大惊失色,急忙跪地叩首,连连高呼:“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也不知道是鱼恩的认错起到了效果,还是唐武宗忽然想起来无极上人那句应该放下,听到鱼恩的话以后,他居然心平气和的回了句:“下去吧,朕今天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明天再说?如果今夜不能说服他,那还会有明天么?当然明天肯定会有,只是那个明天并非鱼恩想要的明天。
听唐武宗的口气,或许明天朝参就会宣布采纳杞王的建议。等鱼恩下午再来求见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唐武宗的转变鱼恩并不费解,因为鱼恩自己也曾经这样过,也曾经经历过自己承受不住的打击,也曾经质疑过自己,也曾心灰意冷的丢了所有的自信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鱼恩才火急火燎的来到大明宫,希望能帮助皇帝重拾信心,唤醒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唐武宗。
然而他还是来的有些晚,在所有人的质疑,所有人的反对面前,他也挣扎过,也抗争过,也曾想过要坚持己见。只可惜,他那无比强大的自信心还是崩塌了。因为他人的质疑而崩,因为无极上人的一句放手而塌。
也正是因为这样,鱼恩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帮皇帝顶住压力,让他重拾自信。
只要他的信心回来了,那么他就仍然是那个指点江山,翻天覆地的皇帝,还是那个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霸主。
刚才还叩头请罪的人忽然站起身,在马公儒惊慌失措的目光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寒声高喝:“圣上在行文景之君,绝非晋惠隋炀之流,奈何要行周宣玄宗之事?”
听见这声高喝,马公儒暗道一声不好,鱼恩这是在作死啊!你当着皇帝的面骂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捎带人家祖宗,这不是找死么?
伺候唐武宗这么久,马公儒早已摸透他的脾气,知道冲撞了他的人,迎来的都是雷霆震怒。也是出于往日情分,也是看着鱼弘志的面子,他急忙跪地给鱼恩求情:“圣上息怒,圣上息怒,驸马只是一时意气……”
然而出乎马公儒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愤怒的咆哮,屋里面出奇的平静。就像是里面的人根本没听到这句话,又或者更像是里面根本就没人一样。
屋里面是没人么?显然不是。
唐武宗没有听到鱼恩的话么?显然也不是。
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鱼恩的话刺痛了他的心,本已经平静的思绪,又开始波澜壮阔的泛滥。
大家都说自己是穷兵黩武,最终结果只会步隋炀帝的后尘。然而自己现在要是妥协了,那不就是姑息养奸,步了北周宣帝,大唐太宗的后尘?如果自己能坚持下去,谁又知道自己不会变成汉文帝,汉景帝那样的中兴之主呢?
想到这里,唐武宗忽然对着门外笑了,因为他发现还是外面的人合自己的胃口,自己忽然很有兴趣听他继续说下去。
笑着站起身,笑着对无极上人告辞,然后笑着向房门走去。
无极上人是个老神棍,自有一套两头堵的处事方式。当他看到唐武宗转过身去的时候,马上对着他的背影,慢悠悠的说到:“老道恭喜陛下。陛下虽然没有学会放下,但却学会放开,慧根聪慧,老道叹服!”
这就是神棍们高明的地方,话从来都不会说死,一句话永远是两头堵。这个放开可以是放手,也可以是放开手脚去干。
正走着的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脸上又是散过一丝惊喜,明显是已经听出那话中的意思。转过身对着无极上人深施一礼,然后毅然走向房门。
“吱嘎!”
房门打开了,唐武宗也走出来了,马公儒终于松了口气,鱼恩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微臣参见圣上!”
声音中已经没了高昂,没了寒意,有的只是恭敬。
皇帝并没有斥责他的冒犯,更没有因为他把唐玄宗和亡国的北周宣帝并列而生气。只是自顾自的往前走,在路过鱼恩身边的时候,用他独有的威严说:“平身吧,随朕去暖阁,朕倒想听听你要说什么。”
鱼恩跟着唐武宗去了暖阁,本来喧闹的门外瞬间就变的无比冷清。倒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去了暖阁,只是人有三急,好几个太监都去了厕所。当然这个厕所要去多久,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