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酒也能写小说?
不,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触动。
创作难道如此神秘莫测?
不不,如果我不是在生活中常常感到令人别扭的等级观念造成的心理上的隔膜,如果我不是那样强烈地憎恶这腐败的旧意识,如果不是多少次产生以此为主题而写一篇小说的动念,即便我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涌起创作的冲动。就像那个夏令营之夜,倘若没有堆积起来并洒上油的糙堆,那飞来的火种便会兀自飘落在原野上,毫无意义地渐渐熄灭。
然而,我们不能轻视这偶然的触发。创作思维的启动,往往原由于这种意外、微小、因而常常被忽视的偶然因素。说它偶然,实际上是生活提供给我们的一个独特的、别致的、新鲜的、巧妙的艺术角度,使我们能把大量的生活积累开掘出来。
&ldo;长期积累,偶然得之&rdo;(周恩来语)。正是一语揭示了这个艺术创作的自身规律。
这看上去有些神秘、有些侥幸的偶然因素,正是生活在给了我们大量的柴糙之后,又给我们一个点燃这柴糙的奇妙的火种。
生活对艺术真是又富有,又万能啊!
那么,这引起创作冲动的偶然因素,并不产生干苦思冥想。它必须到充满各种信息、各种变化、各种意外的大千世界中去寻求。在温暖的书斋里,最多只能等待曙光和夕照;在大自然中,乌云会把你裹起来,冰雹会落在地上又弹进你的嘴里,小鸟会毛茸茸扎进你的怀间……
于是,我想,我每天都像那个夏令营之夜,在人间拾拣有用的干柴,一堆堆垒积着,并且效法当年那小姑娘殷蕊往上边浇油。有时我也瞥向如同夜空一样神秘辽阔的生活,期待着那奇异的火种。在渴望生活给我大量鲜活的素材的同时,更希求它给我能够点燃这素材的神灵般的启示‐‐生活的启示。
7小说的眼睛‐‐‐重视作品的艺术升华
在我痴迷于绘画的少年时代,有一次老师约我们去他家画模特儿。走进屋才知道,那模特儿是一位清瘦屠弱的老人。我们立即被他满身所显现出的皱纹迷住了。
这皱纹又密又深,非常动人。我们急忙找好各自的角度支起画板,有的想抓住这个模特儿浓缩得干巴巴的轮廓,有的想立即准确地画出老人皮肤上条条清晰的皱纹,有的则被他干枯苍劲、骨节突出的双手所吸引。
面对这迷人的形象,我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了。
我们的老师‐‐一位理解力高于表现力因而不大出名的画家叫道:
&ldo;别急于动笔!你们先仔细看看他的眼睛,直到从里边看出什么来再画!&rdo;我们都停了下来,用力把瞬间涌起的盲目冲动压下去,开始注意这老人的眼睛。这是一双在普通老人脸上常见的、枯干的、褪尽光泽的眼睛。何以如此?也许是长年风吹日晒,眼泪流干、精力耗尽的原故。然而我再仔细观察,这灰濛濛的眼睛并不空洞,里面有一种镇定沉着的东西,就像大雾里隐约看见的山,跟着愈看愈具体:深谷、巨石、挺劲的树……这眼里分明有一种与命运抗衡的个性,以及不可摧折的刚毅素质。我感到生活曾给予这老人许多酸甜苦辣,却都被他强有力的性格融化了。
他那属于这生命特有的冷峻的光芒,不正是从这双灰淡的眸子里缓缓放she出来的吗?
顿时,这老人身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皮肤上的皱纹,不再是一般老人那种被时光所干缩的皱纹,而是在命运之神用凿子凿上去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曲折坎坷而又不肯诉说的故事。在他这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躯体里,包裹着的决不是一颗衰老无力的心脏,而是饱经锤打、不会弯曲的骨架。当我再一次涌起绘画冲动时,就不再盲目而空泛,而是具体而充实了。
我觉得,这老人满身的线条都因他这眼神而改变,我每一笔画上去,连笔触的感觉都不一样了。笔笔都像听他这眼神指挥似的,眨眼间全都变了。
人的眼睛仿佛汇集着人身上的一切,包括外在和内在的。你只要牢牢盯住这眼睛,就甚至可以找到它不肯诉说的、或是隐藏在谎言后面的真情;一个人的气质、经验、经历、智能,也能凝聚在这里面,而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因此,作家、医生、法官都留意于人的眼睛。从此,我再画模特儿,总要先把他的眼睛看清楚,看清了,我就找到了打开模特儿之门的钥匙。
绘画有眼,诗有&ldo;诗眼&rdo;,戏有&ldo;戏眼&rdo;。小说是否也有一个聚积着作品的全部精神、并可从中解开整个艺术堂奥的眼睛呢?
小说眼睛大有点石成金之妙在短篇小说中,其眼睛有时是一个情节。比如邓友梅的《寻访&ldo;画儿韩&rdo;》。
&ldo;画儿韩&rdo;邀来古董行的朋友,当众把骗他上当的&ldo;假画&rdo;泼酒烧掉,恐怕是小说一连串戏剧性冲突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邓友梅把小说里的情节全都归结于此。
这是小说的悬念,也是作品情节的真正开始。这个情节就是这篇小说的眼睛。而这之后的故事发展,都是由这个情节&ldo;逼&rdo;出来的。读罢小说,不能不再回味&ldo;烧假画&rdo;这个情节,由此,对作品的内涵和人物的性灵,也会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再有便是普希金的《she击》和蒲松龄的《鸽异》。前一篇是普希金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中最有故事情节性的。其中最令人惊诧的情节,是受屈辱的神枪手挑选了对手度蜜月的时刻去复仇。在那个获得了人间幸福的对手的哀求下,他把子弹打进了墙上的枪洞里。后一篇《鸽异》是个令人沉思的故事。
养鸽成癖的张公子好不容易获得两只奇异的小白鸽。后来,他又将这对珍爱的小白鸽赠送给高官某公,以为这样珍贵的礼物才与某公的地位相称。不料无知的某公并不识货,把神鸽当做佳肴下了酒。这个某公吃掉神鸽的情节,就是小说的眼睛。
它与前一篇中神枪手故意把子弹she进墙上枪洞的那个情节一样,都给读者留下余味,引起无穷的联想。
这三篇都以精采情节为眼睛的小说,却又把不同的眼睛按在不同的地方:邓友梅把眼睛按在中间,普希金和蒲松龄则把眼睛按在结尾。把眼睛按在中间的,使故事在发展中突然朝异向变化;而把眼睛按在结尾的,则是以情节结构小说创作的惯技。这样的小说,大多是作家先有一个巧妙的结尾,并把全篇的&ldo;劲儿&rdo;都捺在这里,再为结尾设置全篇,包括设置开头。
眼睛不管放在哪里,作为小说眼睛的情节,都必须是特殊的、绝妙的、新颖的、独创的。因为整个故事的所有零件,都将精巧地扣在这一点上,所有情节都是为它铺垫,为它安排,为它取舍,这才是小说眼睛的作用。如果去掉这眼睛,小说也就不复存在了。如果换一只眼睛,便是假眼,成为一个无精神、无光彩、无表情的玻璃球。小说也成了瞎子一样。
另一种是把细节当做小说的眼睛,这也是常见的。莫泊桑的《项链》中的假项链,欧&iddot;享利的《最后的藤叶》中画在树上的藤叶,杰克&iddot;伦敦的《一块排骨》中所缺少而又不可缺少的那块排骨,都是很好的例子。再如在契诃夫的《哀伤》中,老头儿用雪橇送他的老伴到县城医院去治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怀着内疚的心情自言自语诉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可怜的老伴,发誓要在她治好病后,再真正地爱一爱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伴侣,然而他发现,落在老伴脸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老伴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颤栗的细节!于是,他一路的内疚、忏悔和誓言,都随着这一细节化成一片空茫凄凉的境界;无形中一个冰冷的浪头,拍打在你的心上。
试想,如果拿掉雪花落在老太婆脸上不再融化这一细节,这篇小说是否还能强烈地打动你?这细节起的是点石成金的作用!
因此,这里所说的细节,不是一般含意上的细节,哪怕是非常生动的细节。好小说几乎都有一些生动的细节(譬如《孔乙己》中曲尺形的柜台、茴香豆、写着欠酒钱人姓名的粉板等等)。但是,当做眼睛的细节,是用来结构全篇小说的。就像《项链》中那条使主人公为了一点空幻的虚荣而茹苦含辛10年的假项链,它决不是人物身上可有可无的附加物,而应该是必不可少的。莫泊桑在这篇作品中深藏的思想、人物不幸的命运与复杂的内心活动,都是靠这条假项链揭示出来的。这样的细节会使一篇作品成为精品。只有短篇小说才能这样结构;也只有这样的结构,才具有短篇小说的特色。
当然,在生活中这样的细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如果作者不善于像蚌中取珠般提取这样的细节,以高明的艺术功力结构小说,那么,即使有了这样珍贵的细节,恐怕也会从眼前流失掉。就像收音机没有这个波段,把许多可以变为优美旋律的电波,无声无息地从耳边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