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倒霉的三太子了,这边儿来说说去省城找药的包子。
在开往省城的列车上,包子被人群挤在两节车厢交接口,两脚几乎离了地。包子只能透着连接处的缝隙,大口呼吸车外的新鲜空气。车厢内空气混浊,地面上满是烟头和痰迹。在电气铁路兴起的八十年代,这种用蒸汽车头拉着绿皮车一般用作省城与外埠郊县之间的“通勤车”,俗名“小咣当”。小咣当每早晚各发一班,行程短,速度慢,但是车票便宜。家住郊县在省城上班儿的人都挤这趟车,所以天天人满为患。跑得时间长了,通勤的乘客都练成了老油条,逃票成了家常便饭,很多人偷配了列车专用的三棱钥匙,火车减速进站的时候就开门跳车。为了避免逼出人命,加上法不责众,列车员慢慢地就懒得查票了,连卫生都懒得打扫,车里每天散发着白酒泡面和便溺物的味道。久而久之,小咣当车脏人乱勾当多。
小咣当是坏人的天堂。车上流氓多,扒手也多。一把小小的剃须刀片夹在两指之间,任再厚的衣服也抵挡不住。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扒手,轻巧地划开一位抱孩子妇女的包袱,将落下的手绢包扔给坐在座位上的男子,男子又交给另一个穿皮夹克的大汉,转眼间这钱财就换了三任主人。包子的眼睛雪亮,目睹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但黄仙暗嘱他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忍着没管。
等列车员走了过来,包子拽了拽列车员的衣角,向他努努嘴。列车员也没接话,像鱼一样灵活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边走边说“看好财物啊,都看好了,别挤丢了!”相当于给大家报警了。这种车是没有乘警的,小偷又多,列车员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两个大男孩子也瞧见了包子,梗着脑袋走了过来,冷冷一笑,又像没事儿一样走进另一节车厢。
忽然,俩人在一位看报纸的老者身边停了下来,一个人曲着胳膊搭在座椅背上,遮住众人的眼睛,一个人假装蹲下系鞋带,同时把手伸进老者的口袋,边拿还边回头挑衅地看着包子,微微一笑,似乎在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抱着胳膊的包子一直冷冷地盯着两个扒手,俩扒手被盯着,也丝毫不怯懦,迎着包子的眼神儿看过来,可谓嚣张到了极点。双方的眼睛的电光触碰在一起,纠缠着擦出了火花。在东北,男人们经常会因为彼此挑衅的眼神儿而大打出手,更别说两个混社会已久的小混混,在背后大哥撑腰的前提下,看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挑衅自己的眼神了,这就是纯纯的找打呀。
大个子先晃着身子过来了,手里的钱包也没转移,就明晃晃拿在手上,这是扒手的大忌啊。可青春期的娃娃扒手哪里遵守老爷爷辈的规矩,这就算是杠上了。大个子也不说话,离包子一米远的时候,突然伸手去抓包子头发。打过群架的都知道,一旦头发被逮,接下来一切被动。包子也不后闪,而是一个半蹲,躲过了抓头发的手,迅速出一记直拳,旋转的拳锋重重打在大个子肚子上,这小子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小个子见状,伸手掏出弹簧刀,朝包子猛刺过来。火车顿时炸了锅,虽说人多拥挤,但还真的奇迹般的给打架让出了一个耍猴场地般大小的空间。包子一个侧身,闪过了直刺过来的刀锋,一手抓住对手持刀的腕子,猛地向内一掰,一记“鹅头拿”(反关节制敌拿法)让小个子哎呀一声,钻心剧痛沿着胳膊传到大脑,匕首掉在地上。包子将小个子向身边一带,另一条臂膀迅速弯曲成角,以肘重击小个子的下颚,只听咔得一声,下巴竟然错位了。
电光石火之间两个扒手都趴下了,再站起来,满脸沾的是烟头和浓痰,全场一片鼓掌叫好。包子也不说话,捡起刀子从窗户扔了出去,把钱包还给了还没缓过神的老者。
这时又窜出两个成年男人,正是刚才倒腾赃物的两人。皮夹克男子一级摆拳,带着拳锋向包子面颊打来,包子仗着灵活,不退反进,顺势一个金丝缠手,胳膊拨开了逼近的拳锋,将对方的胳膊紧紧缠在腋下,俩人已经是脸对脸了,包子没给对方机会,用额头撞击了皮夹克男人的鼻子,那人顿时捂着冒血的鼻子蹲在地上。另一穿大衣的男子不敢动了,只是嘴上说“小崽子,你管的太宽了吧,不怕出不了火车站?”
包子看都没看他,一脚后踹,大衣男捂着裤裆也倒下了,转眼间地上躺了四位。包子一蹲搜身,把刚才偷来的手绢包翻了出来,还给了抱孩子的妇女。有通勤的好事者用私配的钥匙打开火车门,众人纷纷闪开一条路,嬉笑着指指飞驰而过的路基,四个贼当然知道何意,只好忍着伤痛纷纷跳车,落荒而去。
这事儿算是结了。
走出火车站,包子举目四望,城市的道路宽阔笔直,但是并不亲切。到处是打着霓虹灯的广告牌,包子来到一家国营招待所,掏出白菜花从捐献箱里搞来的零票“阿姨,我要住宿。”嗑着瓜子儿的妇女看了包子一眼“单位?个人?”
“个人”“个人不接待”“那就单位”“单位的话,光有钱不行,介绍信。”
“谁介绍你来的?”
“哦,黄祖冒。”
“出去!”
包子被赶了出来。他又去一家国营饭馆吃饭,被告知“虽然改革开放,但是本店需同步收粮票”,又被赶出了出来,此时入了夜,路边的小摊也收工了,包子饥肠辘辘地走在大街上。无吃无喝无住处,他感到自己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地方就是个小丑,一个什么也不懂、四处被人取笑的小丑。
火车站对面是一个大型广场,中央肃立着高大巍峨的苏军解放东北纪念碑。碑顶一架雅克-3战斗机呼之欲飞。纪念碑下,长椅上躺满了流浪乞讨者和在医院找不到床位的陪护家属。
包子连个长椅都找不到,在纪念碑下的台阶上把大衣卷了,钻了进去,虽然四面漏风,但是还能睡。东北的十月底已经下霜,不多一会儿,包子被冻出来的鼻涕也冻住了。
恍惚中,看见一双穿着的确良裤子的双脚立在眼前,抬头一看,是火车上的那位老者。这人穿得比自己也体面不到哪去,花白头发不修边幅,一身洗得发白的的确良中山装,上衣口袋挂了两只钢笔,身背一个军绿书包,同样被冻得皴裂的手上拿着一个大饼“孩子,吃吧”。
包子从爬出天坑开始就一口饭没吃,见着大饼也不客气,大口地嘶嚼起来,噎得直抻脖子。老者笑了,又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杯“水还有温度,你喝点。”
“我问你,你一个人跑省城来干什么?”老人问。
“哦,找药,救姥姥”包子边吃边说。
“你刚才帮了我,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我带你去人民医院,好不好?”老者说。
“不了,你告诉我师范大学怎么走就行。”
“去师大干嘛,那里的校医院水平一般呀,还是你有熟人?”
“不是熟人,老黄跟我说,那里有一个教授,什么都懂,他有办法救姥姥。”
老者若有所思“那好吧,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包子起身收拾行李卷,边收拾边问“爷爷,啊不,大爷,我怎么称呼你?”
老人笑了“我姓张,张离疆。”
“这名字好怪呀,啥意思?”
“就是离开新疆的意思呀,八十年代落实政策,我们这些老右都从新疆农垦回到原来的岗位了,唉,走的时候是黑发小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花甲老人了。”
“那这是刚起的名字呀,你原来叫啥呢?”
“你这孩子,不是派出所派来的吧?呵呵,我原来叫张进疆。”说完老人的脸变得严肃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