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句狐叹息一句:“那袁先生恐怕也是贾抱朴的人。”郭云天重重点头,顷刻间,像是老了十岁,几丝皱纹爬上他的眼角。他接着说道:“我站在庄外看着来来往往的庄丁、‘郭家人’,总算想明白了,这偌大的万寿山庄,其实不是我的,只有郭果一个小娃娃,才是我的家人。那些庄丁来去的脚步轻缓,做事不燥不惊,哪里有一点下人的样子。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承认,我是贾抱朴手中的一粒棋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布置好了这一切——他将三百五十个少年放在庄内,日夜训练,二十年后,他们就成了一批死士。为了怕他们露出马脚,他甚至给他们喂了‘九转还魂丹’,将他们炼成药人带出庄去。”句狐忍不住开口问道:“那贾抱朴现在哪里?”郭云天摇头,再咳嗽,咳出几丝血迹,句狐不敢再插嘴,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在举行寿宴前两天,各派弟子陆续来到山庄,贾抱朴也回到这里。他在名单里选了四人——王少侠、姬道长、周小天和小狐你。他坚持你们四人必须不能死,所以我只在你们房内添了软香,单独沏了茶水,那水是干净的,茶叶却动了手脚。”谢一听到这里,忍不住开了口:“那我呢?”意思是她怎么没死。郭云天看着她叹气:“你是半路跑出来的,根本不在宾客名单上。”谢一放下点着自己鼻子的手,鼓了鼓嘴巴。郭云天再叹:“谢姑娘安然无事也是得益于自带水囊,没动庄内一滴水的缘故罢。”谢一摸摸腰畔的小水囊,点了点头。“这是我从乌衣台带来的地泉水,清冽可口。”句狐瞪了她一眼,她又讪讪地说:“其实是我家叔叔不准我乱吃乱喝外面的东西,怕中了道行。”句狐嗤笑:“说到这,你给老爷子交代下来晚了的原因吧?”谢一连忙道:“机缘巧合机缘巧合,算不得数的。”郭云天轻轻咳嗽,道:“我也好奇谢姑娘怎么来晚了,刚好躲过了一场劫难。”谢一低头不语,偷窥到句狐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她只得抓了抓头,说道:“我走到山庄脚下,看到两只兔子打架,一时好奇,就跟着去了……”句狐转脸看着郭云天,轻声道:“老爷子,后面的事呢?”郭云天再度开口:“那姬道长其实并不在特选名单里,是丁疱央着贾抱朴加上去的。他当时对着贾抱朴说‘老医鬼,你要我陪你做戏,那我徒弟就必须活着。我可以送死,他就不行。我那徒弟又乖又听话,二三十年没见了,还在外面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把我以前住过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我回。冲着这份孝心,你也不能毒死他。’贾抱朴缠不过他,就答应了,用笔将姬道长的名字勾了出来。”句狐长叹:“丁疱师傅果然是向着贾神医的,我说他在演戏吧,姬道长还不信。”谢一却是追问:“贾抱朴选出句公子他们四人,是有目的的吧?”郭云天点头:“贾抱朴打算在庄内炮制一番番鬼怪杀人的奇案,为消除自身嫌疑,少不得安排几个证人目击整个过程,所以他选到了小狐身上。小狐和他没直接关系,又是倡优,日后常常行走在民间,可以将庄内的故事编排成戏曲唱出去。周小天胆小,受到惊吓后自然会添油加醋说到山庄有鬼,任谁也想不到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至于王少侠,那是为了增添一些离奇的鬼气招来的,最终也会被贾抱朴设计死。”句狐伸手虚拦一下郭云天继续说下去,问道:“那贾抱朴作恶多端,假死被我识破,现在到底去了哪里?”郭云天闭上眼睛,长叹不语。句狐奇道:“老爷子为何两度回避此人,不说出去处?”石屋里只有轻微机杼摩擦声,郭云天忍痛咳嗽声,其余一片死寂。谢一回头瞧了瞧句狐愠怒的脸,道:“贾抱朴已经离开了山庄。”句狐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谢一回道:“因为袁先生。”“这又关袁先生什么事?”谢一叹息:“公子可记得,刚才屋外的袁先生穿着什么衣服?”句狐笃定道:“黑色。”“瞧着可是眼熟?”句狐仔细回想了下,道:“与内院庄丁差不多样子。”“这就是了。”谢一道,“袁先生手中有泥,两臂过长,为了在山庄内隐藏行踪,他只能长期蹲下整理花圃,装作成园丁的样子。先前公子曾说,庄内护院男丁有三百五十名,除去竹林里埋葬的残疾和袁先生,这庄内应该还余三百四十八人。但我追查行尸队伍时,却有三百四十九人,由此可见,是贾抱朴化妆成赶尸人,混在了队伍中,不仅可以转移走三百多死士,还能保证自己无声无息遁去。”句狐怔忪一下,道:“这贾抱朴好重的心思。”郭云天最后说道:“昨夜子时一刻,贾抱朴摇响铜铃,驱动药人庄丁搬动昏迷的宾客,将他们塞进边院地道入口,下面有袁木守着。贾抱朴带着丁疱去前面厅里布置,我负责将宾客头发剃下。每次剃了一个,就顺着地道水流推走一个,看着他们朝着袁木飘去。我早就知道袁木会干什么,心里长怀愧疚,所以提前吞了山庄里的水,打算一死来谢罪天下。现在我的时辰到了,小狐请你们回避下吧,让我安静一会,念两段经文,洗刷我生前业障。”说着,他紧紧闭着嘴,面容上抑制不住一股死灰颜色,显得萧索难耐。句狐怔了怔,道:“袁木在地道里——”谢一轻轻接道:“做人皮灯笼。”句狐打了个寒战,当先走出去,头也不回。谢一抓起郭云天身边的小木匣,打开一看,果然是三粒碧色药丸,向他拜了拜,才走了出去。院落外阳光明媚,花朵盛开。句狐深深吸了一口气,谢一将一粒药丸递给他,说道:“快吃吧,贾抱朴给老爷子的解药,应该假不了。”句狐伸手接过,咕咚一声吞了。谢一又道:“贾抱朴虽然说话真真假假,让人摸不到底,但对老爷子应该是不错的,他们毕竟是八拜之交,没必要再给老爷子孙儿孙媳假药来坑害他们。”句狐冷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毒和郭家人一样?”谢一道:“老爷子临终前特地摆出三粒解药,就是暗示公子等人的毒症和他儿孙辈一样。”句狐奇道:“他为什么要暗示?”谢一叹:“因为不方便说。”句狐冷淡地挑了挑眉,以示不解。谢一道:“公子当真以为,郭老爷子胁迫贾抱朴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句狐反问:“难道不是?”谢一摇头:“不是,是老爷子自愿的。”句狐震惊。他号称为百事通,知晓众家典故,听到这句话后,自然应该震惊。因为他发现,事情的发展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跑去,谢一每次语出惊人,似乎都比他看得深远。不管怎么样,他都有些不服气。句狐的怀疑显露在脸上,谢一看了说道:“公子不觉得老爷子太容易妥协了吗?他明明知道袁木先生是贾抱朴的人,还放心将孩子交给他托管,这中间的牵连,值得深思呀。”句狐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指,老爷子根本就是存心要把山庄变成鬼庄,埋下这一桩桩血案,而不是在执行贾抱朴威逼下来的计划?”谢一点头:“正是。”句狐追问:“何以见得。”谢一突然支吾了起来,脸红着不说话。句狐再逼问,身后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盘问。句狐回头,看到一脸青灰的袁木抱着女童郭果走了出来。郭果伏在他的肩头似乎睡着了,小袄红彤彤,映着小脸也是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