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同平时一样,是他一贯淡漠孤冷的口气,他的话也十分言简意赅。
他只说了一句话,“启禀父皇,儿臣愿意以身试痘。”
他这一句话说出之后,没有人能够再说话。
每个人都用一种奇妙的目光看着他。
皇帝深深地看着静坐在殿中的三儿子,眼中流露出他心中的复杂情绪,甚至已经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这种情绪。
他对眼前这一幕早有预料,却痛恨这一幕的发生,也不能阻止这一幕的发生,甚至如果必要,他会促进这一幕的发生。
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先看到这个国家,才能看到自己的儿女。
皇帝心中徘徊着深沉的倦累,面容与眼神却一如平日的冷漠与威严,他高高在上,一锤定音:“宣沈容容觐见。”
沈容容得知宣她觐见的原因后,十分平静。
她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拉仇恨值,这里的人也不像她在现代看过的宫斗小说或者电视剧里那样头脑简单得动不动就被女主角牵着鼻子团团转。
她从没有天真地认为,种痘之事能够顺风顺水。
站在金銮殿上,沈容容落落大方地对皇帝行礼。她的气度雍容,仪态端雅,和过去的她也不同,像一朵月下的梨花,清丽高贵,沉静而美好。
不少人对她迥异于过往传言中的形象在心中惊诧万分。
皇帝免了她的大礼之后,开门见山问她:“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可是你的主意?”
沈容容从容道:“确是儿臣自杏林古籍中看到有这样的记载。点子的确是我出的,只是,若非有太医院诸位以及神医慕容先生的共同努力,这法子确实不能成功。”
皇帝看着她,淡淡地问:“牛痘之法,可是万无一失之策?”
沈容容摇摇头,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天下没有绝对的事。这些日子,太医院里,大家反复验证这个方法,也不过证明这个法子对绝大部分人有效而已。”
她的话音未落,立刻有一名年轻的服绯官员出列道:“皇上,静王妃进献防治天花之法,其心可嘉,只是,连她自己都承认,这个法子不一定可靠。皇上,这是事关黎民百姓生死之事,况牛痘乃取畜生之疾过至人身,太过悖逆常伦,对人的尊严是一种羞辱,若草率强行推广,且不论是否真正行之有效,百姓怕是未必能够接受,可能由此产生意想不到的恶果,还请皇上三思。”
沈容容看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她并不能够从他身上的官袍看出他的等级,只是她总是明白,能够站在金銮殿上与皇帝面对面交流的人,必定官职不低。
她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客客气气地慢吞吞道:“牛身上来的又怎么了?能治病不就行啦?牛黄也是牛胆里面取出来的呐,你上火的时候,还不是要吃牛黄解毒丸剂?另外,你吃过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还是粪便浇灌出来的呐,那你要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凤静熙重重地咳嗽起来,沈容容立刻识趣地闭嘴。殿中的气氛也立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甚至有一两声反复隐忍不住的短促笑声冒了出来。
那绯服的年轻官员气得面红耳赤,却碍于她皇子妃的身份不能说什么,他结舌了半晌,对高高在上的皇帝拱手咬牙道:“请皇上圣裁。”
皇帝并不喜欢沈容容,只是,这一刻,他却觉得沈容容格外可爱,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若老三有个万一,你便替他殉葬,如此,你可还敢替他种痘?”
沈容容从容道:“敢。”
“你自己是否种了牛痘?”
“种了。”
皇帝点点头:“替老三种痘。”
沈容容得了皇帝的命令,也没有废话,就在金銮殿上,用烈酒消毒双手后,自太医院胡院使找来的一位染了牛痘的饲牛人手背上的疱疹里取了淡黄色的脓浆,接种到凤静熙手臂上被她用刀划开的创口中。
沈容容手法娴熟利落地完成一切工作后,对皇帝恭敬地道:“儿臣已经替殿下种了牛痘,七日内殿下可能会有轻微不适,也可能没有。七日后,可以让殿下接触任何天花病人。”
说完,沈容容福了一福,准备等着皇帝让她退出金銮殿。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太子忽然向前走出一步,对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相信三弟妹与慕容先生及太医院众位,愿意在公开场合种痘,缓解民心焦虑,助牛痘推广一臂之力。”
凤静乾也上前一步,不紧不慢道:“儿臣愿在兵营众将士面前种痘,以为表率。”
皇帝点点头:“准奏。”
这个时候,凤静熙忽然开口道:“父皇。”
凤静熙从来在朝堂之上极少说话,今日大殿内争论的重臣唇枪舌战几乎打破头,他也不过只说了一句臣愿以身试痘。所以,当他再次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凤静熙淡淡道:“儿臣的妻子沈容容精通岐黄且已率先以身试痘,为协助推广牛痘,与救助患病百姓,她曾言,愿亲自与太医前往疫区进行救治。此举一可安抚民心、宣我皇家恩泽,二可增加百姓种痘信心,降低抵触情绪。”
凤静熙此话一出,满朝静默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