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是何时认识茵茵的,我们那时知道茵茵的事情已晚了,我得到消息赶到桐城时,已经是三天后。人已走,茶已凉。”佟诚毅抬手为方惟杯中添水,侧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只缓缓道。
这句“人已走,茶已凉”让方惟听了难过,茵茵已经离世四年多了,她没看到过自己的儿子如今活泼懂事的样子。方惟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我和茵茵是女中的同学,学校时是最好的朋友,中学毕业后我家中送我去法国读书,与茵茵分开了几年,之后因家中变故,匆忙回国,后又得恩师推荐在桐城女中教法文,才又和茵茵遇上,那时她正筹备结婚,我应邀做她的伴娘,在婚礼上见过您一次。”方惟抬头礼貌的朝他看了看,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见她抬头看他,他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恰好我们住的近,所以常有往来。她婚后一年多的时间,都很平静,有一天很开心的来找我,悄悄告诉我,她有了孩子,我们都很高兴。”方惟说着往事,想起那时和茵茵一起在桐门大街上逛马路的轻松和惬意,和那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变故,像一场惊梦,她继续道:“那时我班上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子成绩不好,所以请我在周末的时候去她们家里补习,这家人姓张。”
“督军。”佟诚毅淡淡接口道。
方惟默认的停顿了一秒,道:“茵茵知道这件事,有一次托我带件东西交给这家的一个下人,阿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过我。我再见到她时,是在张家花园里,我穿过月洞门,正看见她站在花树下,月份很大了,旁边有两个人跟着,她朝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懂她的意思,只好被张家的管家引着出了大门。之后我去了茵茵家,说搬走了,去打听了她先生工作的报馆,说没有这个人。”方惟叹了口气,道:“我那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着要在周末去督军府的时候悄悄找找阿忠,但是那天晚上张家出了事,很多警察或是军队的人带着枪,在院子里搜查,张太太很慌乱,让我在偏厅略坐就走了。外面有了枪声,火光,阿忠找到我,仓促间让我换丫头的衣服去地牢救人,我看到了茵茵,她刚生产完,像一张白纸,孩子很小,没什么哭声,现场很乱,我从一个护士手里接过孩子,被人推着出去,我回头看茵茵用力抬头看我,没有出声,她对我说逃走。”方惟眼睛有点涩,她缓了口气。
接着讲述:“出了地牢,阿忠让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放在我的书箱里,让我正常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一口气逃出城去,然后去颍城找佟家,把孩子交给佟诚毅先生。他说这是茵茵的意思,让我把孩子交给舅舅。这件信物包在孩子的襁褓里。”方惟看了看佟诚毅手中的玉镯,他也看了看她,抬手又替她杯中添水。
方惟想了想继续说道:“但那天封了城,我没能出去,全城都是警察,我只好带着孩子躲进村子,孩子早产,太小了,我没办法带他走,只好就近找了乳娘,在村子里住了三个多月,期间有消息说茵茵的先生是逆匪,所以茵茵一家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被处决了。我想佟先生也许并不知道茵茵的孩子是出生了的?”
佟诚毅抿着唇,皱眉似乎想了一下道:“我们以为就算孩子出生了,也已经遇害了。”
“那之后,我去颍城找过佟家,但你们合家都迁走了,旧宅里空着,打听了,也没人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方惟淡淡说道。
“茵茵的事对佟家有很大影响,我们不得已,只能举家迁走。”佟诚毅低头喝茶道。
“所以我只好先带着孩子,一边慢慢打听你们的去向,去年年后,从一个朋友那里偶然听说,佟家在上海,您在上海开了工厂,但我并不能确定,所以带童童来上海之后,并没有马上来这里,等问清楚了,才冒昧来访。”方惟略解释着。
佟诚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特别关心方惟和童童的过往,问道:“方小姐读过大学,又留过洋,现在在哪里高就?”
方惟这才想起认真看看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这世上有一种人长得面相凶,从眼睛可以看出本性也凶,像一本两三页的杂志,封面就是血腥一片,里面的故事更是刀枪剑雨张牙舞爪,一眼看到了他的最后一页;而另一种人,面相也凶,但眼睛里看不出本性,似凶非凶,也好像有温情的一瞬,是一本超长的大部头小说,封面有些冷酷,但是不知故事如何。方惟想,茵茵的大哥佟诚毅,就是这第二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