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山大阵到无回峰顶,各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死者伤者。但长平军收拾战场经验颇丰,只花了一天的功夫,便将死伤者料理清楚,死者帮着在后山安葬了,伤者送到安乐堂治疗。安乐堂地方小,平日里负责治伤看病的大夫也死伤了大半,本来为了防止苏小冬受伤而随军带的军医驻在山下,被紧召上山,在安乐堂外搭了帐子,恰好救了急。明细风死后,宣宁守着她的尸身坐了半个时辰,便将她带到无回峰顶寒潭旁的冰洞里,找了套极其繁复精致的红衣,请苏小冬替明细风换上后,自己拿了帕子将明细风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简单收拾后,明细风的遗容看起来安详平静,仿佛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在寒冰之上,可惜那对曾惊艳江湖的眉眼,再没有顾盼生辉的可能。冰洞里太冷,苏小冬给宣宁披了件大氅,道:“已经让人去采买棺椁与丧葬用品,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时候才有力气料理丧事。”宣宁回头看她,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我还好,别担心。”苏小冬确实随时都在担心他会倒下,可除了气色糟糕到了极点,他的言行举止却看不出一点虚弱的痕迹。从冰洞里出来时,他们遇见了赶上山来的莫问与岑溪,莫问替他把了脉,没多说什么,只问:“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难受?”宣宁迟滞地顿了顿,才轻缓地答话:“我只是觉得有些累。”莫问点头:“那便回寒石院睡一觉吧。”宣宁摇头:“还不能睡。我要去趟安乐堂。”没人敢劝他,也没人敢拦他,由着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扭头同岑溪说:“去把大哥接回来,过几日母亲下葬,他是应该要在场的。”相比冷清的无回峰顶,安乐堂烟熏火燎热闹得多。鸾凤阁的人都是刀锋剑刃上讨生活的人,受了伤倒是不至于哀嚎连天,宣宁与苏小冬到的时候,他们的伤大多都已经被敷上药包裹好,伤得不大重的,甚至已经不遵医嘱,坐在院子里喝酒晒太阳了。宣宁将脊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当地走进内室去看灵鹊。灵鹊伤得很重,身份又尊贵些,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隔间养伤。苏小冬没跟进去,坐在外间的小凳子等着,无意间便偷听到外头的人酒酣耳热之际的闲聊。“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能不能活过明日?”“怎么就活不到了?”“阁主不在了,听说少阁主也受了重伤,群龙无首,还不是谁都能来踩我们一脚!”“谁说少阁主受了重伤?刚刚还见着他了,胳膊腿儿利索着呢,你少胡说!”“那就好,不然我们这群残兵败将,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了。”苏小冬这才明白在寒冰洞外,宣宁说的“还不能睡”是什么意思,一时心疼如绞,只恨自己在鸾凤阁诸人眼中不过是寒石院的一个小小婢女,有些事情她纵使有心,却终究是力不能及。不多时,宣宁自灵鹊房里出来。外间只有苏小冬一人,他在阴影之中扶着门框站着,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向前倒来。苏小冬眼疾手快地上前去以自己的身子撑住他,恰好能让他伏在她肩头稍稍缓过一口气。苏小冬心疼不已,轻声劝他:“太累的话,就不要硬撑了。”宣宁伏在她肩头艰难地低声咳喘了一阵,才稍稍缓过来,由她扶着在小凳上坐下稍歇。他手长腿长,缩在小小的一张板凳上,又是可笑又是可怜,可如今鸾凤阁里处处是伤者,人人忧思存亡,纵使他贵为少阁主,也是没人有心思给他准备什么舒适的物件的。他稍稍蜷起身子,身子轻轻颤了颤,无声接连呕出几口血。苏小冬看着他满手血色,心里发寒,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只待他将闷在脏腑间的淤血呕尽了,撕了自己的一角衣裙下来,替他将血迹擦拭干净,再把染血的碎布丢到墙角那一筐鲜血斑驳的白布中。好在,这里到处是沾着血色的布,他的伤病在这里能被藏得很好。“小冬。”他声音轻弱地喊她。“我在呢,怎么了?”她在他身前蹲下,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如今的宣宁苍白虚弱得仿佛是一朵风吹即散的云,又或是一片呵气便能化了的雪花,可大概是他已经没力气去伪装成冷硬凶戾的模样,眉眼间越发柔和温润起来,反倒让苏小冬越发喜欢了。她猜想,他大概本来是个柔软温暖的人,只是在无回峰上待了太久,连他自己都忘了,他还没上无回峰时的模样。他温温软软地对着她笑:“小冬啊,你愿不愿意再陪我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我不愿意。”苏小冬抽抽鼻子,“这里一点都不好,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你回家,找十个大夫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不把你的病治好,我就,我就把他们的头发和胡子一根一根全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