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
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
“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
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
“哦!……啊哦!……”
“哦!……哈哈哦!……”
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洗脸。
“哈哈!……”
“哈哈!……”
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
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
“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
“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
“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哈哈!”
“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
“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
“老曹讲!”
“老曹讲!”
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
“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
“拿出来!”
“拿出来!”
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
姜先生伟鉴:
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
教安
晚生陈兰珍谨复
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场大祸一般。
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
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
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
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也把他们看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