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
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
“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
“醒了吧,好一点儿吗?”
“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
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
“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
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
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
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
“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
“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
“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
“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
“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
“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
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
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
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
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
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