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车越来越多。多得连过往的路人都惊诧了。只见先后有二十几辆高级豪华的轿车停在村外的路边上,排起了一个长长的耀人眼目的车队。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气宇不凡,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礼品,大步走着。有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老头见不见咱们?"有人摇摇头,说:"不会见。老头既然发话了,他说不见就不见。"还有人说:"老头六十大寿,不见也得来呀!"有人说:"那是,那是。"村里的干部们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来,把他们迎进一个个接待室,倒上水,递上烟,说一些客气话,尔后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请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久,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安排他们吃个便饭吧。"又问:见不见?他说:"不见。"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棉田小屋"的雅间里。"棉田小屋"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第二桌摆在题名为"麦田小屋"的雅间里。"麦田小屋"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谷田小屋"的雅间里。"谷田小屋"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油炸蝈蝈";第二道是"凉拌灰灰菜";第三道是"糊烧麻雀";第四道是"清蒸榆钱儿";第五道是"醋熘蚂蚱";第六道是"拔丝红薯";第七道是"风腊鹌鹑";第八道是"蒜辣柳尖儿"。这八道菜都是具有"呼家堡风格"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鱼片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五粮液";有红酒,那自然是"民权红葡萄",有啤酒,那自然是"青岛生啤"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要呼伯说出"便饭"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端起酒的时候,坐在"棉田小屋"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郑重地说:"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岁岁健康!呼伯不在,作为晚辈,我先喝为敬吧"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说:"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话语中,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呼伯是我的恩人哪!"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酒过三巡之后,坐在"麦田小屋"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干部说:"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绍我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说起来,我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么。你吹什么z?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头是为我好呀!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我这是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办件事呢?"坐在"谷田小屋"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么几句话:"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给老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业,难道说不需要钱么?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一声,让人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喝?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老范,你说啥?你生谁的气?你还敢生老头的气?!你再说一遍?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老范马上扬起脸,说:"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老刘说:"这还差不多"众人跟着嚷嚷说:"罚酒,罚酒!"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徐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徐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根宝,你跟呼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银行行长范炳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根宝,给老头说,我想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根宝笑着说:"我一定转告。"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伯"二茅屋这是一个静谧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小院隐在果园的深处。秋了,苹果开始有香味了,在秋阳的映照下,一树一树的果儿泛着青色的亮光。有雀儿在果树上飞来飞去,从这个果儿上跳到那个果儿上,枝头微微地弹动着,弹出一片雀儿的"啾啾"。在果枝的缝隙里,在一排排果树的后边,若隐若现地透出一个小院落来。那院门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门板上黑污污的,带着雨水留下的陈年污迹,看去,显然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院墙有一人多高,旧砖砌的。院子里歇着一架葡萄,那葡萄树也已很有些年数了,一身铁黑色,树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荫的老叶,那叶儿经了初霜的浸染,叶边已泛红了,叶下垂着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旧碾盘改的,还有两只旧日的小石磙,权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后边有三间茅屋,是麦草缮的。总共三间草房,还有一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也单独有一个可以进出的门。门都是单扇,窗户呢,也仍是旧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碜的样子。进门就可以看见那只破旧的洗脸盆架,架上放着一贫清水;靠里,摆着一张旧办公桌,还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一些木椅之类墙上糊的是一些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也有些时日了,泛黄。更靠里一些,单放着一张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张旧桌,旧桌旁挡着一架旧式的立柜,立柜外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半眯着眼,两只手摊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里,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发着一股股草的气味,那气味是各种青气杂合出来的,弥漫了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浓烈、独特。老人的脸是国字形的,脸上的皱纹却是弧状的,一条条皱纹像涟漪一样四散开去,显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样,浓浓、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小楼,村里自然也有许多豪华的、各种规格的接待室,办公室;办公楼就更不用说了然而,只有这里才真正是呼天成办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