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淡淡的压迫感,他又看着自己,便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抱着书妥协地说:“好吧,我都拿回去看。”他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才好,人从书里乖。”宜宁觉得太矮了真的不好,例如罗慎远和祖母都喜欢摸她的头。宜宁从暖阁里出来,看他要回去继续写文章了,就问:“三哥,我听说大哥和二哥读书很晚,每天大伯母都会给他们送补汤。你有补汤喝吗?”罗慎远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淡淡说:“无人给我送。”宜宁知道林海如是不管他的,但是听到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样,她心里还是一阵的难受。“我让小厨房给你送吧!”宜宁笑着问,“你喜欢猪蹄汤吗?”罗慎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看也没看她淡淡说:“不必了,我不爱喝猪蹄汤。”宜宁倒是挺爱喝猪蹄汤的……猪蹄汤哪里不好喝了?她心里暗自想着,拿了书跟罗慎远告别。罗慎远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放下笔说:“我送你回去。”“三哥不是要写字吗,不必送我了。”宜宁说,让雪枝拿了青桐油伞准备走。罗慎远却率先走了出去:“我正好去给祖母请安,便送你回去吧。”他走到了回廊外,阳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如松。宜宁一阵恍惚,却看到罗慎远回头淡淡地说:“你还不快过来。”宜宁小跑几步走上前,他牵住了她。宜宁能感觉到他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有茧。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雪枝给她撑了把青桐油纸伞遮太阳,走在石子路上。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热腾腾的夏季。雪枝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宜宁的袖口上。宜宁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古人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罗慎远看她低头闻花,抬头时鼻尖沾了些淡黄的花粉。他笑了笑:“宜宁。”宜宁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仰头看向他。罗慎远就伸手帮她擦了擦鼻尖,“沾上花粉了。”他修长的指尖沾着一点花粉,轻轻弹掉了。宜宁哦了一声,对他灿烂地笑了笑:“谢谢三哥。”宜宁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正站在树荫底下看湖水。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应该不是程家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月白的杭绸直裰,修长高大,似乎是程琅。罗慎远看到程琅身边站着的人时,脸色微沉。想到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宜宁,他后退了一步,轻声跟她道:“不要说话。”宜宁虽然不认得那两人究竟是谁。但是看罗慎远的表情,她估计他是知道的。她跟在罗慎远身后,透过竹叶间的缝隙就能看到程琅。宜宁听到程琅轻柔和缓,意味深长的声音:“四舅说过,必须得把那个人带回去。你们却告诉我他不见了?”那护卫低声道:“二公子,是属下办事不利。您说陪了那和尚下棋,就在胡同里。但我们去那里找的时候的确是已经人去楼空了……”他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程琅抬手打了一巴掌。巴掌声音十分响亮,打得护卫都偏过了头去,脸迅速红肿起来。程琅冷冰冰地说:“谁教你找借口的!人不见了不会去找吗。”宜宁也被这一巴掌吓到了。她看着那个长身玉立,风姿出众的程琅。又想起罗宜玉眼中的哀求,几乎有种屏息的感觉。其中一个护卫认错下去了。程琅才回过头,脸上一片森冷。宜宁看到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荷苞字条上的那些字,想到了程琅对罗宜玉的若即若离。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钝痛,在心里渐渐弥漫开。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陌生的程琅,和那个趴在她肩头,抓蜻蜓给她看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吗。怎么她一点都不认识了呢。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竹影婆娑,宜宁腰间系的绦带也随之拂动。那边另一个护卫却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了竹林丛:“是谁在那里?”宜宁听到之后下意识地一看自己,这才看到地上有绦带的影子在动。一眼就能看出这里藏着人,她小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罗慎远低头看了宜宁的绦带一眼,叹了口气。“无事,这里是罗府,他们不敢造次。你站在这里不要出去。”他说完之后自己走了出去,对程琅微笑着道,“程二公子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竟然也有掌掴下人的时候。”程琅先看了一眼竹林。那里还有一个人,但是罗慎远却藏着她。程琅对罗慎远有些好奇,他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是奇怪的是,罗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奇特之处。甚至他的父亲祖母等人也对他并不重视。他那两个嫡兄提起他的时候,语气也是毫无掩饰的不在意。他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原来罗三公子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罗三公子真要是想听,大可跟我说,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就是了。”“罗某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不过是看到程二公子在处置下人,所以没有打扰罢了。”罗慎远语气和缓,嘴角带着淡淡微笑,对答如流。“再者程二公子不也有跟踪别人的嗜好,彼此而已。”程琅看着他,没有说话。“打扰程二公子了,还请继续。”罗慎远微一颔首,退了回去。程琅示意身边的护卫悄悄跟上去:“不必靠近,看他带着的是谁就行了。”他站在树荫下背手等着,一会儿之后护卫回来了,跟他说:“罗慎远带着的是他的妹妹,罗府的七小姐。二公子,您是不是想……”程琅还记得这个七小姐,与她一样同唤名‘宜宁’。他看着湖面长的几朵荷花,似乎是在想什么,顿了顿道:“既然是个孩子,那便算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回程。”他摩挲着掌心的玉佩,突然想起幼时在宁远侯府时的夏天。槅扇开着,凉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屋子里点了一炉鹅梨香,味道甜丝丝的。他坐在她的膝上,努力抬高小脑袋,看着宜宁细白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字,一句句地教他念:“……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琅哥儿,这几句你记住了吗?你日后要做一个如莲的君子。”幼时的他乖巧地说:“琅哥儿知道,舅母说的话我都记得。”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当年他是答应过她的。也许她死前就已经料到了陆家和程家日后的荒谬吧……但是他身在权势中,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程琅握紧了玉佩,半晌闭了闭眼睛。罗慎远送宜宁回罗老太太那里,路上宜宁仍然在想程琅的事。宜宁知道自己不该和他再有接触,就算她心痛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惊心。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这么大了,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宁远侯府的罗宜宁了。他就算再怎么荒谬,那都是他的事了。罗老太太见罗慎远送她回来了,留罗慎远吃了午饭。老太太似乎对罗慎远的学业并不着急,反倒说:“离秋闱只有月余了,你大哥二哥整日读书,如临大敌,我都怕他们憋坏了。今日你就留在这里陪宜宁看书吧,清闲一些也好。”罗慎远并没有什么意见,应了罗老太太的话。当真拿了本书在旁侧陪她看,也不说话。宜宁也就陪罗慎远看了一下午的书,直到罗慎远看她面露苦色,盯着书页简直是苦大仇深。才收了书问她:“看够了?”宜宁点头,罗慎远才起身去向罗老太太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