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正堂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里头是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里头罗老太太在跟郑妈妈说什么。昨天府里才热闹过,今天却这么静,静得她一点都听不到声音。这种平静让她有点心慌。内室的槅扇终于开了,郑妈妈先走出来,罗老太太却没有出来。郑妈妈看到小小的宜宁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总是想到宜宁的母亲明澜。宜宁真是跟明澜小时候像极了,明澜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看到宜宁又怎么会不亲切,总想着能抱着她哄一哄才好。她走到宜宁身前,半蹲下柔和地说:“眉姐儿可有读书了?”宜宁只是说‘有’,目光还是看着内室。郑妈妈就笑了笑:“你母亲小的时候便喜欢读书,屋子里的多宝阁上存的全是书。”她看到宜宁直望着内室,更是黯然。谁带大的就跟谁亲,这是没有错的话。宜宁对罗老太太便亲近极了,她明明记得宜宁小的时候,还不要罗老太太抱的。宜宁看了片刻,转过头问郑妈妈:“祖母的病还好么?”郑妈妈却叹了口气,半晌摸了摸她的头,柔和地道:“姐儿不要担心。”方才在内室里,她已经查看过罗老太太的病情了,熬了这么些年,的确已经油尽灯枯。能再也两年活都是不容易的。但这事如何能告诉宜宁,她明明还这么小。知道常伴自己的人将不久于人世,还是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她如何承受得来。罗老太太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一怔,其实她早就料到了,只是亲口听别人确定地说出来,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她随即嗓子就低哑了:“你……不要告诉宜宁。”郑妈妈很艰难地点头。罗老太太却缓缓一笑说:“总归还有两年,宜宁那时候虚岁就十岁了。只是可惜,我看不到她出嫁的样子了,不知道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郑妈妈听得十分的难受:“老太太,这是不定的事。奴婢未必就说准了。”“你说的一向没有错。”罗老太太摇摇头打断她的话,“不用安慰我。”罗老太太随即便躺在床上休息,让她先出来。宜宁听到郑妈妈的话心里却咯噔一声,她不是真的小孩,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思。她小跑进内室里,这次丫头没有拦住她。宜宁爬上了祖母的床,趴在她身边看着她:“祖母……郑妈妈说你的病要紧吗?要不要吃什么药?”罗老太太却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宜宁,我交代你做一件事,你能做好吗?”宜宁说:“祖母尽管说就是了,宜宁肯定去做好。”“你一定要把郑妈妈留下来。”罗老太太说,“郑妈妈待你极好,你只要求了她,她必定会舍不得你的。”宜宁才不想要郑妈妈,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她只想要祖母。罗老太太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严肃,却坚决地要逼她答应。“你听到没有?”宜宁最后勉强点了点头,罗老太太才松了口气。郑妈妈随着丫头去写药方,给罗老太太调养身子用,郑妈妈的丫头就暂且留在了正堂。这位丫头名唤青渠,郑妈妈说是这她家接连生了四五个丫头,老爹嫌丫头片子是赔钱货,便以一两银子的价把她卖了出去。本来是要去穷山沟子里给人家当童养媳的,被郑妈妈救下来一直养着。她抱着箱子站在正堂上,既不胆怯也不害怕。好奇地打量着宜宁。“你便是那个郑妈妈一直念叨的七小姐么——”宜宁许久未听到有人这么跟她说话了,她抬起头,发现这丫头一张国字脸,不怒生威。要是投身成了男儿必定还好,却偏偏是个女子。她又长得高大,比雪枝高了足足一个头。松枝一旁说道:“你这丫头好不懂礼,这是我们七小姐!”青渠接着就说:“我说的不就是七小姐吗,你们家里一个个的都好生气派。这有什么可凶的!守门的都那么凶,我跟郑妈妈在真定的时候,哪个乡绅老爷对我们不是恭恭敬敬的!”松枝还欲再说什么,宜宁拉住她说:“松枝,不要紧。”这女子自幼长在乡间,想来是随性惯了,何必跟她计较。青渠听到宜宁说话又娇娇软软的,还是特别好奇:“小姐都如你一般细皮嫩肉吗?你要是在我们农庄上玩,肯定会被那些野丫头打哭的。你怎么长得软趴趴的……”她走过来捏了捏宜宁的手,似乎想感受一下。宜宁却被她捏得一咬牙,这女子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雪枝和松枝却惊呼,连忙把她拉开:“你做什么,莫要乱动!”“我又没有怎么样。”青渠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这些人都一惊一乍的。郑妈妈来之前就叮嘱过她,要她好生待这位七小姐,跟这位七小姐亲近。她在农庄上的时候还经常跟那些长工的孩子玩,把他们举起来,他们一个个不都高兴得不得了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娇贵、软软的小姑娘。生得白嫩娇小,圆圆脸蛋,五官也都小巧秀气。穿着一件缂丝的小褂,脖子上戴着精致的长命锁。收拾得整整齐齐,矜贵极了。跟农庄上的小孩完全不一样。她也不过是好奇而已。宜宁深吸了一口气,揉着手腕说:“青渠姑娘,你要不先坐下来吧。”青渠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浮起了一个红印子,有点不可置信。她的皮肤也好娇气!郑妈妈说过要对这个七小姐好的,她把人家捏伤了,好像真的不太好……青渠抱着木箱坐下来。宜宁在想祖母的事。祖母突然让她把郑妈妈留下来,肯定是因为她自己的身子不太好了,她在为自己的日后打算。却不知道她的身子究竟坏到什么地步了……郑妈妈写好药方之后,徐妈妈便亲自带着两人下去安顿,随后才吃了午饭。因郑妈妈来了,宜宁她们也没有去高家。罗老太太在内室受郑妈妈的针灸调养,宜宁就在西次间,趴在小几上写字。刚写过了两篇,外面就响起来鞭炮声,锣鼓喧天的。是新晋的解元回府了。宜宁看到院子里好些丫头都跑出去张望。她听说中解元回府的时候,九街十巷都会很热闹。人们竞相来看解元的风采,堵得走都走不动,何况少年的解元——本朝也只有三人而已!她搁下笔跑进内室,跟罗老太太说三哥他们回来了。郑妈妈听到的时候似乎微微一愣:“中了解元……可是当年那个含蕴留下来的孩子?”罗老太太闭着眼握着宜宁的手,她也听到外面喧嚣热闹的声音,慢慢说:“你还记得那个丫头。”郑妈妈道:“那丫头太过聪慧,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当年若不是我发现了,恐怕谁都还不知道是她下的毒……”郑妈妈的语气很平常。当年那些事一次次面容模糊地呈现在宜宁面前,但是再惊心动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余一个老妇平淡不过地叙述此人。宜宁看着两人说话,心里却在暗想。郑妈妈施针的动作不疾不徐,罗老太太虽然累,但是精神尚好。那么如此看来,祖母的身子虽然不好,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现在担心又有什么用,唯有好好的孝敬祖母而已。罗老太太侧过头问郑妈妈:“你可想出去看看?如今罗家是越发的热闹了。”郑妈妈慈祥的笑容后有一丝深意,“奴婢自然愿意去看看的。”罗老太太又把手伸向宜宁:“宜宁,你也过来。”宜宁牵着祖母的手,三人站在正堂外。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宜宁带着罗慎远走上前,对罗老太太一拜:“母亲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