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方孝孺诛十族的事人人皆知,建文一朝的臣子死的死流的流……如今过去一载,刻意忘的也该没声音了。”
“然而两个月前,有人来暗香挂榜,要杀的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几个女人,刀堂的师姐生气要赶那人走,结果那人哭着跪求,说都道官府不应自有暗香应之,圣命不让人死,你们连给几个女子递刀都不敢吗,师姐一问才知……他是教坊司的一位龟子,受……几位罪臣之妇所托,亲自给她们买命。”
嘉言一愣。
“刀堂师姐说这跟暗香的做派不合,便将此事压了两月,曲竹衣想做,我怕她一时冲动再屠了教坊司,便自己接了来,所以这趟任务只在我个人名下,暗香查不到,契纸也没留。”
“……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我只需和往常一样去教坊司里蹲守几夜踩点走穴,拔刀杀人而已,不过是多了项见到苦主问清实情……”
丛霜捏着手指,少女的下唇轻轻颤抖。
“二十条汉子严丝合缝地看管几个妇人,让人求生不成求死不能,只躺在床上被人奸污,日夜不得休,有一个已经害了重病……其他的都怀有身孕,那司主报到殿前,口谕说……儿子便做龟子,女儿养大又是一棵摇钱树。”
嘉言打了个寒噤,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在竹床上酣睡的小婴儿,凑过来握住丛霜的手,“她们……竟没一个想活么?”
“……是,她们怕我难做都是自行了断,带上肚子里的一尸两命,可就算如此……我也第一次尝到人命难背的滋味。”丛霜眼圈一红,她连忙低头去,只盯着膝上握紧的手,“事已至此,也没法说什么留得青山在,或者斥责她们太过软弱了。”
暗香自开山以来就劝人抓住一线生机,哪怕死也要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可做狠辣的刀太久,也忘了世间多的是力有不逮的凡人,这些罪妇谁不是从前的诰命,一朝从丰衣足食跌到吃人肉的炼狱,一没天分二没境遇,在这腌臜的牲畜圈里只求速死,却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一根麻绳、一把刀都不被允许的时候,那一根麻绳、一把刀就是抗争了。
“你放心,随手救的苦儿也不是哪位罪臣的遗腹子,只是她母亲遭人□□后产下的……娘亲不疼也没抱过,临死了却想将自己无力报的血仇强加给她……”
丛霜顿了顿,“我觉得这样不好,反正也没明写在买卖里,就自己随性做了。”
油灯下的杀手不到双十,这几年的亏待让她比同龄的姑娘更青涩些,可她坐在那,摇曳的影子透着阴暗处生出的种种枯寂。她说得沉稳,就算中间红了眼眶哑住嗓子,也按捺住情绪讲的毫无纰漏——她做人做事更是如此。
“这就很好了。”嘉言一改平常撒娇揩油的作风,结结实实撞上去将人搂住。她感到怀里的躯体僵住,甚至有几分颤抖,再回想起几日前丛霜孤零零地坐在屋角,平淡的一句没胃口,心一下被揪了起来。
那般恶心的事看上几夜,人血滚上一圈,她的霜霜不会哭不会说,只被这沧浪裹进深渊,随洪流而去,半点声音也无。
“没事的。”她的霜霜。
丛霜奔波了几夜,撑到这里已经强弩之末,她被嘉言按在床上歇息,屋里不知点了什么香片,轻轻袅袅的像陷入云梦的荷塘里,她朦胧间听见嘉言出门去,将苦儿抱到师姐房里,大概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她想睁眼看看怎么了,眼皮沉得撕不开,过了一会儿嘉言窸窸窣窣爬到床上来,香香的一只拱过来暖着她。
“笃笃——咣咣。”雨声中竹梆子的声音由远而近。
丛霜终于舒展开身体沉入甜梦,脑袋一团乱转的光影,疲累极了竟生出句感叹来:都说一日风波十二时,那风波停驻的便是在嘉言身边这一刻了。
天明,嘉言悠悠转醒,她懒洋洋地裹着被子坐起。香炉里的安息香已燃尽,只剩一点甜腻的味儿。身旁的半张床铺收拾齐整,那人仿佛从没来过。
身体用过引梦术后十分乏累,她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推开窗去,只见雨停了,苍山翠洗,自有一番风情。
教坊司一连死了五个朝廷钦犯,圣上不悦,派人下去查问,这一查就查到当年十一月,无果,最后只能草草封案,而那几具凄苦的妇人尸体,也奉命扔去乱葬岗喂狗。
不管怎么说,永乐二年的盛夏就这样悄然翻过了。
第12章楚梦云雨(下)
夏末接初秋,云梦泽的秋老虎厉害,几个小弟子跑去汤池的晾房避暑。
都说酷暑后必有寒冬,山庄内的管事忙着添补冬衣采买物件,上下忙碌起来一晃中秋将近,回来的同门也就不再出谷,如今天下大定,云梦山庄难得盼来个安泰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