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今平安,但,不大好。
说父亲平安,乃因云莺说父亲这两年里均未曾延医用药。黛玉不放心,又细细问了些饮食起居之类的细节,好在云莺一直在孙姨娘房里当着差,又得过黛玉嘱咐,于这些事上多留了些心,如今方说得出个一二来。
要说不大好,原为着如今家里没了正经当家的夫人,后宅里自是更不安稳。这还罢了,云莺依稀还听得说老爷公差上也有些烦心的事,说是这两年里盐路上淌混水的人多了,且个个都是有些来头的……再多得云莺一个小丫头也说不大明白。可黛玉一听之下不由心中警铃大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盛世初呈,百废俱兴,官场上贪墨之风也是渐浓,盐道自古就是个肥差,却也极得罪人,父亲又得了圣宠,在这一道上换来换去的做了多年,也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黛玉一夜辗转,隔日起身就将前阵子备下要带给父亲的各色物件统统又搬出来清点了一遍。夹衫、夏裳是初做,针脚缝得虽密,只不知父亲穿着合不合身;荷包上的竹叶样子还行,绣工也是几个荷包里做得最好的;络子样式简单了些,好在每色都备得条;花酱做得自是没有母亲的好,也不过是自己的一片心……这一样样的,不论良莠,都是黛玉亲手做得的,只盼父亲收到东西时会开心一些……也想着点还有她这个女儿在等他来接,多些牵挂,父亲做事也要小心些,有时她真想写封信让父亲辞官算了,可……这又岂是她能左右的。想想又将自己那幅自画像取出来端详了一阵,想着这会去信可要让父亲也画幅肖像送过来,也可瞧瞧父亲如今到底是胖还是瘦,整日里这般忙,只怕白头发都要有了……哎,若是父亲有心,就是画像也未必能瞧出什么来,可惜这世上没有照片,嗯,自己这像是比着玻璃镜里的影儿描得身高胖瘦,却是比照片还真呢……
黛玉心里那缕愁丝一时也难开解,只得暂且抛了开去,却说云莺被紫鹃、春柳领着往各处认了门,又送了些家里带来的贴己与春柳等人,这边月梅等人怜她少孤,又有着幼时的情份,待她自不比得旁人,忙忙地按春衫的例儿与她地赶着新衣,或有不尽之处,紫鹃却只说她与自己身量相仿的,将自己的衣裳先取来与她穿了;又将平日里黛玉赏下的东西寻出来哄她开心,倒也全是一团和气。
只是黛玉身边四个大丫头的份儿都是齐了的,又不好越过宝玉去加人,是以云莺暂补了个二等丫头的份儿。黛玉心知只待宝玉年岁渐长,必不会在贾母的碧纱厨中久住,待分将出来时,定是会加人的。自己的份例从来是与宝玉相同的,想来也不会委屈云莺多久,也就没再另想法子,只好言安慰了云莺两句。好在润妍、闲雅也都是二等的例儿,两下里劝着,倒也无碍。黛玉又嘱人与凤姐跟前打了招呼,入了名册。虽说如今大伙儿说得明明白白各家用各家的钱,到底在人家地盘上,这面子还是要给的——打第二年黛玉亲自往凤姐处送那份银子时,就与凤姐说明,不论哪府里的丫头嬷嬷,只送到她身边的,一律由林家送来的那份银子里出例钱。是以如今黛玉人在贾府丝毫无半分寄人篱下之感。且现下林府在京中的一应账务,齐嫂子也会定期报与黛玉知晓。就连宝玉都知道,每季里有两三日是黛玉看账的日子,少去打扰方好。这般一来,黛玉虽足不出户,于这京中一应时令物价却只怕较这满府的主子都要清楚些,其他人虽不知黛玉能有这般细致,但也知道黛玉虽看着似个仙子,却也是识得清米面,算得来银钱的“明白人”——这也是黛玉如此高调处理这件事的原由,只望有些人心头明白些,若再欺她年幼,就做出些拿她的银子买花给她戴还要让她感恩的事情来。远的不说,反正现下黛玉是绝没有听到过半句有关自己是依附贾府的穷亲戚的说法了。倒是赵姨娘有次听说黛玉会看账,咂嘴笑说林姑爷怎地打小就让孩子算账数钱,也不怕将黛玉这么个千金小姐给养俗了。这话说得不东不西的,传到黛玉耳里,黛玉也只一笑而过,只是心下不由暗暗吐了句槽:仙子也是要吃饭的。
说到吃饭,云莺的到来却让黛玉另得着一样好处:却是云莺往年在家原是管着黛玉膳食的,于她的喜好知道的极清楚,又因想着黛玉在京中,只怕未必就寻得着那般合味的吃食,她原是得过黛玉的许诺,是一意要跟着她的,是以在府里闲暇时向家里的厨子讨教了不少,如今见着了黛玉,少不得放出手段来,隔三差五地就另取了钱往厨房去做上几样小菜点心。不只黛玉爱吃,就连贾母尝过也连连说好,一时高兴还赏了云莺半吊钱。云莺性子娴静,在家里又在当家姨娘身边呆了两年,为人处事很是大方得体,几日下来倒确是得了不少好评,如今老太太又这么一赏,倒让云莺真成了府里有名有姓的“当红”丫头之一了。
可惜世上再没有能招人人都爱的“完人”,云莺也是有人讨厌的,只是那人还没大表现出来,倒是云莺将对他的“讨厌”表露得十分明白。就如此刻,黛玉躺在里间床上正午睡半醒呢,就听得外间云莺的声音道:“宝二爷,我们姑娘还没起呢,你过会儿再来罢。”
“无妨,我坐这儿等会子好了,姐姐你自忙你的去。”
“宝二爷您在这儿,倒叫我们哪里还能做别的呢,被嬷嬷们瞧见,还不说我们做丫头的没规矩。”
“既这么着,好姐姐你陪我说会子话罢……”
“……宝二爷您别见怪,只是再过两日就是盂兰盆节了,我们姑娘还指着穿这衫子去进香呢。”
……
黛玉听到此处,不由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正坐在榻上给她打扇的紫鹃不妨,吓了一跳,正要说话,见黛玉拿手比划着不许她出声,两人又摒息静听,直到宝玉出去了,黛玉方伏在枕上轻笑起来,紫鹃也自抿嘴笑了会儿,想想复又说道:“姑娘……到底宝玉是老太太心尖上捧着的孙儿,总这么着,他要是发起痴来,吃亏的还是云莺……”
黛玉半撑起身子歪在被子上,顺手取过压枕的如意来握在手里把玩,那玉凉丝丝的,倒醒精神,“云莺说得哪里不对了?宝玉若要发痴,总得有个可说道的理由,否则我还不依呢……”又想起紫鹃平日里待她的一片心,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遂又添了一句,“宝玉一年大似一年的,虽说老太太心疼他,养在内宅里,可这些规矩总是要兴起来的,如今咱们这么一点点磨着,总好过以后二舅舅又打又骂的。再者虽说我们这两年一起长大,到底我却不如迎春姐姐她们是本家姐妹……”
紫鹃过来扶起黛玉,边为她将头发挽起,边笑道:“老太太虽纵着宝玉,该管的却是一定会管的,姑娘且放宽心……看谁敢乱嚼舌头。”
黛玉撇撇嘴,啐道:“呸,谁说是为了他,我不过是为得我自个儿……我自个儿早点计较明白了,也省得别人背后再来帮我计较。”
紫鹃笑着方要再劝,却见月梅转身进来笑道:“姑娘起来了?……这可正好,我刚备好了水,进来瞧瞧姑娘醒没呢。”于是一同上来服侍着黛玉披了件外袍,往后面沐浴去了。
却说这年的夏天极热,秋风虽起得早,可惜那秋老虎也来得猛,冷一阵热一阵的,总不让人自在。这日瞧着又是一日好晴,天才放点儿亮,就已显出一片水蓝。宝玉一大早过来陪黛玉说了会儿子话,看了半页书,就见袭人找将过来,说是老太太寻他出门呢。宝玉听了笑与黛玉道:“珍大哥哥府里的梅花开了,今个儿特地请了老太太、太太过去赏花。你且让丫头们备只好瓶,我去采他两枝回来与你也瞧瞧可好?”他因夫子又“辞馆”了,是故近日复在家中四处闲逛,甚是自在。
黛玉正临着字,闻言搁了笔,拈起纸来细看了看,也不瞧他,只隔着纸轻笑道:“一听就知道不是诚心的,我不要。”
宝玉起身要走,一听此话忙转身问道:“妹妹这说的哪里话,我若不诚心,就叫天打雷……”袭人忙抢上前来一把捂了宝玉的嘴,念一句佛,喊一句小祖宗,只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可别叫老天爷听见……”宝玉一伸手丢开她去,赶上两步拉住转身要走的黛玉,陪笑道:“好妹妹,我错了……”
黛玉侧身一丢袖子,嗔道:“说过多少次,要说话就好好儿地说,做什么一惊一乍的,多大点儿事呢,就上赶着让雷神娘娘给你作证,你不累人家还嫌累呢。”黛玉早看不得宝玉这般寻死觅活的没个男儿相,是以他只一发作就会被讽上两句。不过在黛玉这儿,为了让宝玉信服,所有的神仙大抵都成了女的。
黛玉一面说,一面转目瞧去,宝玉已整了整脸色,好声好气地又道:“好妹妹,不知我哪里不诚心了?”
黛玉方转过身来,偏头一笑道:“你既诚心,自是会插好瓶送过来与我瞧才是,如何还要劳动于我?”
宝玉一拍额,也笑道:“正是正是,是我疏忽了,妹妹连花儿都未见,怎地好选瓶,却是我的不是……”
黛玉不待他再说,笑推他道:“快去罢,老太太要着急了。”宝玉依言转身而走。到得门边复又一回头,展颜向黛玉道:“好妹妹,我去去就回。”
说着一脚踏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