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愕然,而后大窘。
好罢,谁也别当谁是傻子。且这会子离年初并未过得多久,想让人忘了年初那场惊世骇俗的“折腾”也着实太难……若是没有今时这回事呢,大抵也仅以为是姑娘家一时任性罢了,可这两下里一对照,却由不得人不心生惧意——就算黛玉打小有那等渡化出家、不见外戚的异处,但这等逸事,哪户难生养的大家族里说不出几件的,是真是伪,再是两说——齐管家两口子虽是林家的老人了,但不同于他们的主子,于子嗣上没这等艰难,是以并不大信这个,不过是顺着主子的意思不出声罢了,如今发现,这事到黛玉这儿,确是真的了……
神棍可不什么人都敢当的……黛玉在齐嫂子带着些子惧意的目光注视下倍感压力,是以在短短几息的功夫里做了一个决定:死和尚不死自己——反正这本就是他的职业,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哎,原是我不好,不曾对嫂子直说,却是年里祭祀回贾府的路上听得个疯和尚冲着轿子唱了几句偈,不知怎地就记在心里了……一时没拿捏住,是以胡乱折腾了齐嫂子你数日。”黛玉到底脸生,只怕被齐嫂子瞧出来端睨,干脆垂下眼扭手上的绢子装羞涩。
“和尚……那年要化姑娘出家的也是个和尚……”这事闹得大,林府里没不知道的。齐嫂子喃喃道,不禁又问:“却不知那和尚唱了几句什么?”
黛玉侧首略想了想,叹道:“唱得却是:‘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还有什么‘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那时街上人声极杂,可不知为甚,那和尚的歌声却听得极真切,我不由就想起爹爹来……”阿弥陀佛,只是借来用用,佛祖,你千万别真应在父亲身上……
齐嫂子听黛玉说得活灵活现,不由信了几分,道:“姑娘那会子该说与我等的……”言尤未尽,猛地醒过神来,就算当时黛玉说了,她就能信个来路不明的和尚?不由就叹了句:“哎~这也是命里的劫数……”
黛玉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操得那些心来,也想跟着念叨两句,又恐齐嫂子多心,只得捧了茶盅,将自个儿那些“壮志未酬”的主意同着茶水一并咽进了肚子里……
两人各怀愁思对坐了半晌,到底黛玉打起精神来道:“这些也是旧话了。只现如今外面是个什么形势?”
……想来是老太太积威难犯的缘故罢,打那日后,府里上下人等待黛玉俱都陪上了十二分的小心,不该说的话再不乱说半个字。清静倒是清静了,只是欲要打探父亲的消息,却只有贾母老太太与两位舅舅才能问上两句了,可以两位舅舅的见识……好在如今黛玉也不必在贾府这一棵树上吊死,自往林府嘱了齐管家细细打探了消息传进来。
齐嫂子忙将最近的消息说了:皇上虽说那日雷霆一怒,隔日却又将此事按下来好些日子,于是朝堂上闹得更凶了,什么勾接私盐贩子,私赠盐引这样的罪名自是跑不了的,更有什么与漕运和着伙借盐船偷运私盐也纷纷上达天听。是以十余天后皇上终是下旨,指派了位御史专往江南彻查此事……
“那御史与爹爹的关系如何?素日官声如何?”
“听说与老爷是同榜的进士,往年里也是有些应酬往来的。官声么……”林管家原是林府的总管,这等事自是知道的。
“即有往来,总是好的……”
“……可前阵子,咱们府上又置宅子又置地的。”齐嫂子到底心虚。
“既已买下了,就先放着罢。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的呢,这会子卖,可有多得话拿来说呢,倒是一动不如一静……”黛玉说了两句,忆起方才齐嫂子打量她的眼神来,怕她又多心,只得将话点到为止,道,“齐叔想来也是这个意思罢?”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黛玉又将写给父亲的信取了来交于齐嫂子收了。想想叮嘱道:“嫂子这阵子进出这府里,与门上还是交割仔细些的好。”
齐嫂子连声应着去了。她本就欲借机将自家底气拿出来与姑娘作面子。老太太的二门又是常来常往的,婆子们俱都混了个面熟,长日无事,也趁机留她吃口茶,说说话,带着耳朵打听些八卦。两下里各有所需,也不辩真伪,只管说得热闹,倒是一团和气。
……
林老爷的官司非是一时一刻能断得明白的。坊间一时传说定是诽谤,一时又爆出□证据,就连指派的御史也换了两茬……自然,齐管家与林府各位堂亲虽俱都小心打探着事件的进展,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黛玉报喜不报忧,毕竟,黛玉不过是个身在内宅的小姑娘,何苦让她徒增忧愁呢。是以黛玉坐看庭中花开花发,耳听消息起起落落,除了觉得这官司拖得实在是长久以外,倒也觉不出事情的凶险来……可于她而已,有了前阵子那种等待着不知何种灾难降临的经验后,如今这等着官司结案的日子倒也不觉得更难熬。
宝玉那日惶惶然地去后,黛玉本以为他会有些日子不好意思到她跟前来碍眼的,谁曾想却低估了宝玉的厚脸皮。不说隔日仍早早地起来陪黛玉晨读,下了学更是特特地撇了秦钟回来“陪”她。黛玉初时还摆个脸子给他看,可架不住他天天打外面淘些小玩意儿显宝,又做小伏低上赶着说软话。黛玉初时只想着母债子偿,倒着实冲他冷言冷语了好一阵子,后来想想自己这么大了还搞这种“连坐”,着实有些幼稚,遂收了收脾气。谁知宝玉只当他终于赔完他母亲的不是了,一时感动起来,倒较先时粘得黛玉更紧了,黛玉心头烦闷,说不得两人又是一阵口角……如是几番后,宝玉“体贴”依旧,黛玉却没了精神与他置气……
好在宝玉是要上学的,且贾府今年的人情往来又特别多,他又招各府里夫人疼爱,是以王夫人常带着他往各府走动,一时忙将起来,两人两三日也未必得见一面。……三春姐妹均被大嫂子李纨约束着在她院子里修习女红。凤姐也为着各处备礼忙得脚不沾地,府里上下正是一派忙碌景象。是以湘云虽来了两封信央人接她过府一叙,贾母也不曾应允,黛玉只得在信里对她的关心表示了感谢,再三保证定会时时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她来的,又将宝玉送的小顽意捡那有趣地送着回礼供她解闷,才算将她家的婆子打发了。
却谁知才到八月桂花飘香时节,贾府姑表林家的事还没个结果,又传出姨表薛家已待选入宫的姑娘又被放了出来。真真应了那句“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
黛玉是听得宝玉说起,方知晓宝钗这一断公案已是尘埃定。结果她不诧意,她好奇的是过程,是以那日逮着宝玉问将出来。
“哎……说是那日在宫中遇着了甄姑娘。”宝玉随手取了案上的香橙凑到鼻端嗅了嗅,叹了口气道。
“甄姑娘?”
“噢,就是上年里宝姐姐家认母的那个叫香菱的。”
黛玉讶然。宝钗离宫居然与英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