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坡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不由得坐正了身体:&ldo;这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从书里看来的?&rdo;
少年摇了摇头:&ldo;月坡大师,你应该明白‐‐知道这一切,是不需要通过别人的……&rdo;
一瞬间,惊涛骇浪暗涌过月坡那瞳色浅淡的眼眸。这刹那的波澜并没有逃脱少年的眼睛。他连忙急切地说了下去:&ldo;不过缠住月坡大师你的那个白衣女人又不一样‐‐&lso;厄物&rso;她比常说的&lso;鬼&rso;要更可怕,但也更可怜,也许她已经在人间和彼岸的夹缝中,徘徊了很久吧……&rdo;
&ldo;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rdo;这样说着,月坡不由自主地缓缓放下酒壶,用警惕和怀疑的眼神,筑起了一道疏离的堤防。
阿鸾并不躲闪,照实说道:&ldo;我是罗鸾,从徽州山里来,在远房堂叔的香料铺子养霞斋里当小伙计。&rdo;
&ldo;罗鸾……养霞斋……&rdo;月坡重复着这两个名字,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ldo;难怪了,原来是那个&lso;罗家&rso;的孩子……&rdo;
&ldo;我家……有什么不对吗?&rdo;这回轮到少年不解了。
月坡并不回答这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ldo;罗家的孩子,多少都有点不正常。这也是你远房堂叔为什么至今都孤身一人的原因……&rdo;
这又关掌柜的什么事?阿鸾更糊涂了‐‐要说正常,还有谁能正常得过掌柜的去?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本买卖精打细算的生意人而已。
&ldo;因为罗家的血太烈了。&rdo;月坡的话令少年一瞬间有些恍惚。话题转换得太突兀了,就像此刻对方已不在狭窄的酒亭檐下,而是漂游进了不同的时空一般。
&ldo;太烈了……如同高浓度的醇酒一样,罗家的血太烈了,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rdo;月坡用梦一样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似乎已陷入了一种灵魂上的酩酊。尘封的往事就这样像醉后谵语般,被他絮絮道来……
原来罗家祖上在前朝也是世家望族,深宅大院连着砚池岸边嵯峨而起。当年的家主是个功名在身的博学之士,眼看幼子读书颖悟大有可望,小女正牙牙学语,夫人黎氏又有了身孕,遂一心在家奉养萱堂,管教子女。原想耕读传家,岁月静好,却没料到竟逢鼎革。如今的官兵在当年尽被看做胡虏,后来的德亲王,时任大将军的多禄多率领大军兵临城下,鏖战七个昼夜才拿下香川城池。
孤城岌岌可危之际,黎氏夫人已怀孕八九个月,又有襁褓幼女尚需提抱,根本无法长久急行。生死存亡的关头夫人却毫不慌乱,坚持要家主背起老母,带着长子火速逃离危城,至于家中女眷则不必担心,因为她已早做了安排。
这番话令进退无措的罗家家主下定决心火速出城,就在离开香川的那一刻,他返身回望,透过兵荒马乱的人流,乌烟瘴气的烽火,恍惚看见家园方向盛开出一朵硕大无朋、煊赫夺目的红莲……
为偿七日苦战,破城之后多禄多下令七日不封刀,春风十里软红千丈的香川街衢流血漂杵,鬼哭昼闻。等到大乱平定罗家家主潜回故里,直面的却是最真实的人间地狱‐‐断臂折股的尸体垒得比人还高,这一堆那一堆地散布在业已成为瓦砾场的街市上。这般景象不仅仅诉诸视觉,耳中虚空的啸叫,鼻端难名的异臭,都彻底的宣告着死亡与毁灭还在全方位地侵蚀着活人的五感。
也许是凭着本能吧,家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索到家门口的,然而罗家大宅早已化为焦土,花园中邻水而建的清漪楼烧得剩下几根焦黑断柱,其余彻底崩塌入砚池之中。
这时家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逃亡途中瞥见的那朵巨大红莲,不是幻觉,而恰恰是家园的屋宇楼阁被炽火焚烧时的连天炎光!
后来他辗转得知,原来身怀六甲的黎氏早命人在清漪楼下积满柴薪,毅然抱着女儿,率领誓不受辱的女眷们登楼,宁可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给暴虐但却清净的烈焰……
同样的烈焰正烧灼着阿鸾的思想‐‐不要说当事者与自己还多少有点亲缘,就算毫无关系,他也不能想象这样惨事竟会发生在&ldo;人&rdo;的身上。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尚未足百年的不远过去,那比起追慕忠烈大义,阿鸾更直接感受到的是痛切、无奈和不甘。要知道在铁蹄和屠刀之下,比这更惨绝人寰的悲剧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后世的罗家子弟才会有些不正常吧,可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又谁还能安之若素,回归原来那愚顽懵懂的平凡人生!
此时此刻,少年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言论,只是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喃喃自语:&ldo;好可怕……太可怕了……&rdo;
&ldo;为什么要害怕?&rdo;月坡轻轻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ldo;你应当感到骄傲,因为你身体里也流着同样的烈血啊!&rdo;
&ldo;同样的烈血?像我这样的人么……&rdo;阿鸾茫然地抬起头来。
&ldo;别把&lso;像我这样的人&rso;这种话挂在嘴边,白白带累祖先替你丢脸!&rdo;月坡用力摇了摇阿鸾的肩头,&ldo;比起那些浪荡蠢笨的纨绔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阿鸾你虽然怪了些,但一点也不差!&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