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残灯,叶落无栖,四季轮回,荣枯交替。看惯秋月春风,夏树冬雪,尝遍凉薄亲情,阴阳离散。在知秋观度过的漫长岁月里,仿佛只要一个不留意,便会忘记今时今日是何年何月。
读书,抄经,静守孤灯,远观秋水,近游荒山,临风横笛,遥赏日月。当初来到知秋观不久时,她以为这便是生命中的所有。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人。
☆、二
她的母亲——北楚王后姓鱼,于是她决定给自己更名为鱼琅轩。
白天宫里来了送补给的人,她无意中听到他们对长芳说,王后娘娘已殁。
皎洁月光下,鱼琅轩在榻上辗转反侧。尽管在叶法师和长芳等人的精心照顾下,她逐渐恢复如常,但她又深知自己早就是沉疴难医。何必呢,为了这么一个久病萦身、孱弱不已的不祥之人,这样成长起来的生命又有何意义?这一天是十六。她望着天边一轮圆月,觉得不该辜负这月色。突然,她觉得浑身的轻松。她披上棉袍,握着笛子走出门去。
她准备最后一次吹奏拭雪笛。
拭雪笛,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拭雪笛笛身修长,由冰脂玉制成,清透无暇,上端可有“拭雪”二字,能奏出流云回雪之音,沧浪虬松之响。
荒山上的冬夜格外的冷,刚一走出知秋观,她便觉得寒冷已传遍四肢百骸。荒山以东有一个可以望见秋水对岸的高地,是她最喜欢去散心吹笛的地方。拿起拭雪,才发觉寒冷早已经蔓延到了指尖。乐音飘荡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像是缕缕孤魂游荡无定,悲伤叹息。
忽然,一声山石崩裂,打断了这凛冽的哀怨。寻声而望,在身下低一点的山地上,一抹白色身影如练在远方上下翻腾,手中宝剑形似游龙在清冷月色下迎风长啸。北风肆虐,砭人肌骨,月光孤寒,照人惨白,他却翩然从容,身姿潇洒,那一招一式,尽收于她眼底。
凄恻的笛音相逢一剑风华,突然,他转身收剑,望向她。月光之下,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白色身影飞腾上来,转瞬便立在了她的面前。北风还在呼啸,她攥紧了手中的笛。
“这么冷为什么还出来?”言语里充满了悲伤的哀怜,他在竭尽全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
当听到他说“冷”这个字的时候,她才忽然感觉一阵晕眩,意识到自己快要僵硬的肢体已经无法支撑她站立于此。
但是,比起冰冷的心,这些,好像早已经不算什么了。
“跟我来。”他上前拉住她的衣袖,顺势用轻功带着她,瞬移一般的在这寒夜里前行。前面出现了一个背风的山洞,他小心翼翼地放开她,搀扶着她走进去。洞里早已点燃明亮的篝火,冲散了不少逼人的寒意。他走到篝火前,拿起旁边的柴火再次投入那温暖的火焰。火光使他的面庞更加清晰。而她凝视着那堆篝火,面无悲喜。
崔峥,北楚少将军,大将军崔护之子。年纪轻轻便是王军的得利战将,武功高强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而他为人却并不粗野,用温和朗润,丰神俊朗来形容应该恰如其分。如此少年得意,正是北楚宫中的当红人物。在王宫的时候早已熟识,没想到,在荒山寒冷的冬天,居然会不期而遇。秋水以北,是秋水国的禁地,荒山之所以名为荒山,就是因为这里过于偏远,罕有人烟,十分寒冷,很多草木都难以生长。楚王灭玉真教后将此处封为禁地,只有犯了罪的人才会被放逐到这秋水以北远离都城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来。
“你的笛声凄凉彻骨,恐怕铁石心肠的人都要闻而落泪了。”崔峥抬眸看向她。“靠近些会暖和点。”
她却没有向前:“你不该来。”
崔峥收起眸光,又望向灼灼火光:“确实不该……现在才来。”
“我应该谢谢你。”
“上个月我才从南疆回来,我……”
她打断他道:“王后,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听宫里的人说,你离开黄花宫以后不久,王后便一病不起,你从王宫出来没几天,王后她就……”崔峥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
原来,原来自己到知秋观的时候,母亲可能就已经……
自己居然是在母亲离世四个月以后才在偶然间得知自己生母离世的消息,那日宫中一别,原来竟是永诀。母亲终究等不到她回宫的那一天了。不,也许永远本也不会有那么一天。冥冥之中,命运或许早已有所安排。这几天她无端觉得心神不宁,行止恍惚,总觉得好像要有什么大事落入她耳中。如果不是白日里听见了宫里人与长芳的对话,至今她还对母亲在宫中的状况一无所知。作为一国王后,母亲不仅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都无法为自己做出抉择,终于无端蒙冤而被君王所抛弃。作为这个可怜女人的唯一的孩子,她没能在她临终前看她最后一眼,无法为她守孝,甚至不知道她的忌日。呵,多么讽刺啊。早已经麻木得感受不到情绪的鱼琅轩,此刻突然双手掩目,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