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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芳做的是肠癌手术,需要常去市里检查。手术后为了敞快也在乡下住了几天。以图保险,徐平没有告诉徐红兰和徐素菊贺芳得的是癌症。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徐爹之死就是那个典型案例。
徐爹当年得的是食道癌。徐平那时还在当民师,家里的一点积蓄全砸在徐爹的治疗上了。徐平为了让老人放宽心,教弟妹们不要对徐爹说漏嘴。他们嘴上答应着,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何况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呢?也是口头应着重要,心里想着次要,行动起来就不必要了。徐爹最宠爱的孩子是徐红兰,宠爱到徐红兰是全家唯一一个可以跟着他吃干饭的人。这种情况很是少见,但作为一种现象却并非无迹可循。徐红兰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是徐爹找□□皮给她治好的。在常规地歌颂完伟大父爱后我们也可以假装不经意地畅想一下:或许是徐爹把徐红兰当作了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从她身上发现了自己某种别人说出来还要在后面加上“罪过,罪过”以示自己并无冒犯这种伟大父爱的意思的潜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徐爹是很宠爱徐红兰的。徐红兰在家里横行无忌,动辄拿起门闩打人,等徐爹回家再扑去他怀里哭,徐平便再挨一顿打。徐爹做完手术在家里当个闲散的臭犟老头,觉得自己还能等着徐平奉养个几十年,结果徐红兰在婆家受了委屈回来重新拿起门闩打向唯一留在家中的徐爹。徐爹左右躲闪,嘴里骂着徐红兰“白眼狼”。徐红兰则把门闩往地上一插,挺着胸脯叉腰骂道:“我嫁过去都是你安排的!你个造孽的老不死!俺大姐还让瞒着你,我告诉你!你得哩是癌症!你活不久啦!”
徐爹那原本在科学医学上痊愈的健康身体又在徐爹心理学伦理学的混乱中垮塌下来。徐佳语最开始徐平处听到这里时一边可惜徐平的积蓄打了水漂,一边庆幸徐爹死得早,表面上还是叹气。
徐平说徐爹临死前说对不起她,不应该在她小的时候拦着她不让读书,也不应该不让她去上大学。
徐佳语吃着饭不多说话。
若是在旁的子虚之地、乌有之乡,徐爹的临死忏悔或许就是情真意切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徐平。可惜此子虚乌有非彼子虚乌有,此徐爹也非彼别的什么爹。徐爹的临死忏悔无非是对自己死后在底下可能会遭到的非人待遇的惧怕。另外,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一两句话就能收复人心的好事谁不愿意看在天地银行的面子上去做呢?徐佳语想这人祸害了徐平一辈子,轻飘飘两句话就想把一切抹去,徐平还不让她说徐爹的不是,实在荒唐。徐爹在徐佳语那也分不到什么注意,无非是在徐佳语想起来时多遭两下恨罢了。徐佳语后来有资格上坟了,徐光临在前面磕头求保佑,徐佳语在后面拜托他们遵守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设定别再搅上徐平。
徐红兰这一句话的威力是很大的,谎言有多大力量实话就有多大力量。徐佳语心里感慨这样的人做的坏事居然也能变成好事,辩证法诚不欺我。
后来心里也没什么想法了,反正无论如何对他们都可怜不起来。
检查基本都是徐平带贺芳去市医院,费用自然也都是徐平的。徐佳语看在徐平在贺芳身上下的这么多时间精力金钱的成本上愿意希望贺芳健健康康的。
都是看在徐平的面子上。
孙雪儿上初三后徐佳语不方便再去孙霞家打扰,徐平偶尔一两次会把徐佳语拜托给程瑞。徐佳语曾多次思考反思过自己和孟清扬的友情到底在徐平和程瑞的友谊之前还是之后,自己跟孟清扬的关系好到底是真的还是大人说久了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设定。关于前一个问题,徐佳语自认为徐平和程瑞的关系肯定是以自己和孟清扬的关系为基点。至于后一个问题,徐佳语拿自己和季星的关系做了参照。虽然长辈说自己和季星关系好,但她感觉出来的也就一般。虽然她觉得自己和孟清扬的关系并不一般,但她和孟清扬并没有那么多用以增加联系和亲密度的相处时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徐佳语明白自己和孟清扬不是这样,那这种不一般从何而来呢?徐佳语也是在学业上花的心思太少才有心情想有的没的,“见上利之从壹空出也,则作壹。作壹,则民不偷营”,徐佳语这就属于“偷营”。徐佳语记得是徐平先说她和孟清扬是朋友的,徐平夸过孟清扬阳光、体贴之后,说徐佳语会交朋友,徐佳语便开始把孟清扬当朋友处。可朋友是什么呢?徐佳语也不知道。徐佳语会想自己和孟清扬之间更多是互相倾听的关系,并不是朋友。两人只在需要对方的时候才会凑到一起,朋友是这样的吗?孟清扬和季星之间的亲密是显而易见的,两人有很多话题可聊,也做过很多年同学。徐佳语体育课跟孟清扬讲完故事后就回到教室发呆,对她们在操场上所欢笑的事情不感兴趣。孟清扬在自己旁边笑的频次和开心程度远比不上在季星她们旁边,徐佳语能察觉得到,因此更迷惑孟清扬怎么还能在自己身边陪着。
徐佳语认为这是孟清扬在陪自己,徐佳语想孟清扬真是个好人。
程瑞带着徐佳语一起下了乡。好像是孟清扬的哪个表哥结婚罢,徐佳语也记不清。徐佳语只记得那个乱糟糟的农家院子,里面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红色塑料布,土地上都是随手丢下的烟头、塑料杯、骨头,几只脏兮兮看不出原本毛色的狗在地上抖着毛啃着散乱的骨头,像在试图用舌头舔干净泥地一样。狗顺着骨头来到桌子下,每个人都可以把他们踢走。所有人吃着、喝着、吵嚷着,基本说着和这场婚礼……不对,和新娘子……唉,他们除了说说新娘子的相貌家世再也不会提及和新娘有关的话题,连几时要孩子的问题也不是有关于新娘的。喜宴上的男人都是放肆的,他们只在乎吃喝,婚宴的唯一意义是让他们聚在一起。他们拉着新郎评点新娘,或真或假地说声“你小子有福”,但一定带着下流的想象和语气说“你小子有福哦!”。新娘在喜宴上不过这点用途!徐佳语没见到新娘,新娘在屋子里,外面的每个人都像新郎。他们的笑声太刺耳了,跟院门前搭起的台架上尖锐的演出音响一样刺耳。正房的门洞像个眍陷的眼眶,新娘就坐在那黑色瞳孔里的正中央。徐佳语想到乡里的废窑,那个把人烧成乌盆的窑,里面总是传来尖叫。
孟清扬带着徐佳语远远地去了田地里。
野树半枯,在它发出新的叶子之前没人知道它是不是活着。徐佳语指着被树杈托住的落日问孟清扬:“像不像刚发育不久的蛋黄?”
孟清扬跟徐佳语抱歉,说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今天实在……
徐佳语笑着打断她:“你有什么要抱歉的?怪你哥不该今天结婚还差不多。较真论起来还没个头了,就怪宇宙不该存在好了。”
两人在草垛子边坐下,徐佳语给孟清扬讲张果老在仙庄集升仙的故事。讲完后院子里兴奋的浪潮还没退下,田间的浮尘随着声浪翻涌。
“虽然不太好,”徐佳语咬了一口面包慢慢咀嚼,“但真的很像年底杀猪卖牲口。”
孟清扬抱着膝盖看她:“我都没见过。”
“就像这个一样。卖牛的会在牛头上绑个大红花,猪会被用红绸子绑在棍子上抬走。然后大家欢聚一堂、喜笑颜开。”徐佳语忽然笑一下:“性质也蛮相像的。”
孟清扬靠过来:“怪不得你作文写得好,老卫天天拿你的当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