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到时候他要跟我们一起去呢?”几秒过后,她抛给我一个疑问,没有直接答应。知道她这是想要试着推脱,我感到疲累,只能摇摇头:“不会。”简岚对我的情绪变化最敏感,恐怕看出了我的沮丧,因此还是叹一口气应下来,“好吧,我帮你申请看看。”“谢谢。”难得的体谅和退让令我有些心软。她性子犟,从小到大在我面前也最任性,少有让步的时候。重新推动轮椅往厨房的方向走,她哼哼一声,算作对我见外表达的不满:“跟我还说什么谢谢。”梗在喉中的异物感忽然一空,我记起她小时候剃着寸头男孩儿似的站在院子里的模样。那时她刚搬到我家隔壁不久,只有五岁的年纪,母亲早逝,父亲在国外工作,自己则跟着奶奶生活。她不爱说话,又因为是外地人,常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被打了却也不哭,从不让家里的老人知道。我唬了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拿碘酊给她消毒、涂药水,她抱住我就开始嚎啕大哭,自此成天跟在我后头“姐姐、姐姐”地叫。她三句不离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从来只在我面前哭。但三年前和王复琛决裂那天,她却只是眼眶通红地看着我,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在王复琛跟前护着我,可我知道有一句话她终归没有问出口。“简岚。”我垂眼看向怀里的蝴蝶兰,紫色的花瓣还舔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一点一点濡湿了我的衣襟,“不是我。”轮椅微微刹住,简岚脚步一顿。“我知道。”沉默片刻,她才出声回应,带着微不可闻的鼻音,嗓音略显沙哑。迟来的负罪感让我一时间有冲动要落泪。只能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尽快平复情绪。“对不起。”我说,“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做过什么。那件事已经毁了我和秦森,让简叔无辜失去了生命,还进一步毁了简岚和王复琛的感情。不能再让伤害扩大。谁都不该再被卷进来。所幸这几年简岚的耐性已经比从前要强。她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追问,只是摇头回我一句“没事”,就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刚好这时候陶叶娜已经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了铺着薄薄一层面粉的盘子,和一盆盛着拌好的韭菜肉馅。秦森跟在她后边出来,还系着那条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围裙,一手端着一盆肉馅,面色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刚踱出厨房,视线就落在了我身上。虽然他说过会尊重我的意见,但邀请陶叶娜的事说到底还是会让他不大高兴。我以为他心情糟糕,没想到他克制得很好,哪怕是这么一瞬间的眼神接触也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绪。他仅仅是高调地略抬下颚,侧了侧手中的肉馅,像是在示意我他信守诺言,在里头加了姜。我禁不住笑了笑。他会是个好父亲。陶叶娜主动提出要帮我们包饺子,我希望她和秦森能有机会多接触,当然没有再三客气。可惜秦森对她态度冷淡,也不主动找话题,几乎只在我开口的时候才会草草接几句话。反倒是简岚渐渐放松不少,和陶叶娜相谈甚欢。“陶小姐是在哪个公司工作?”“之前是在风讯,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辞职了。这段时间想在这边找新的工作。”手脚不大方便,我没有像他们三个一样包饺子,只坐在一边不紧不慢捏几个韭菜盒子,听她们闲聊。我注意到陶叶娜包饺子的手法娴熟,在细节上尤其较真,包出来的饺子非常对称,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秦森。“风讯?”稍微挑高了眉梢,简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哦——我记起来了!我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名字!”她记起了什么,不自觉朝陶叶娜那边靠了靠,一脸欣喜,“你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打拐的文章是吧?”“呃,对。”身形一僵,或许是被“打拐”两个字刺激了神经,陶叶娜迟疑地点了点头,而后无意识地瞥了眼秦森。我也顺着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看看他,仔细留意他的反应。秦森对此却置若罔闻,拿起筷子夹了肉馅搁在手心里摊开的面皮中央,微垂着眼,面色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我对你那篇文章印象很深。”简岚低着头包饺子,并未注意气氛微妙的变化,只笑着称赞那篇文章,“调查很深入,角度也很全面。煽情和客观的度也拿捏得很好。”时不时往陶叶娜的方向侧侧脑袋,她目光却依旧逗留在手里的饺子上,分不开视线,“而且开篇很精彩。我看过很多打拐文章,如果是选角度开篇,基本选的都是父母的视角……你的开篇选的是被拐孩子的视角,而且还是已经长大的孩子,凭着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地名寻亲,是吧?”“嗯。”含糊回应,陶叶娜重新把头低下来,试图专注于包饺子,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当时我都看哭了。”大概是以为她在害羞,简岚偷空抬头对她露齿一笑,语调也轻快起来,好让小姑娘明白不需要谦虚,“把每天两分钱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偷偷攒下来,留着当找家的路费。什么小铁盒呀,硬币呀……总觉得不是亲身经历,很难写出来。所以当时还特别了解了一下你的背景,以为你有类似的经历。结果是我想多了。”其中有一部分应该的确是陶叶娜的经历,只是她家庭资料完整,自己也不声张。我无声瞧了小姑娘一眼。如果这些年她也在找秦森,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不肯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开篇特别一点,也容易吸引眼球。有更多人看到,就有更多人关注打拐吧。”她弯起眼睛微笑,已经敛下了前一瞬的神色异常,信口解释。“也是。”简岚的注意力总算转移,“现在社会越来越浮躁了,有时候不靠哗众取众博眼球,就永远达不到效果。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是金子总会发光,都越来越不靠谱。”陶叶娜顺势附和:“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创作者越来越急功近利了。”两人便又聊起了社会新闻。我把刚捏好的韭菜盒子搁在手心,伸到秦森眼前。他刚刚一直没有吭声,瞧见韭菜盒子才偏首朝我看过来。我翘了翘嘴角问他:“我多包几个?”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秦森盯了韭菜盒子片刻,又抬起眼睑看我。“奖励?”我点头。他这才不慌不忙颔首,神色不改,却显然倍感满意。因此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多包一些韭菜盒子。陶叶娜见我一个人包得辛苦,也就不声不响顺手替我包了几个。她包的韭菜盒子不如饺子卖相好看,四四方方,倒是依然十分对称,颇有秦森的风格。简岚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却没留意那出自陶叶娜的手,开口便有些玩味:“诶,这是秦森包的吧?”陶叶娜闻声抬头看了看,稍感不解:“是我包的。”低着眼没去看她们,我学着秦森那副假装听不见的从容架势,专心捏手里的韭菜盒子。“你包的?”不像我们各自心怀鬼胎,简岚有些惊讶,转而又笑起来,不知情地调侃了一句,“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秦森会包这种……‘对称美’特别明显的韭菜盒子。”稍微一愣,陶叶娜清清嗓子一笑,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在对称方面我有点强迫症。”秦森略微抬首,转头将视线挪向我的脸。我冲他坦然微笑,他因而只是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儿我的眼睛,而后收回目光,继续手中的活。等包完那只饺子,他才看向我的小腹,微微前倾身子凑近,神情庄重地告诉我肚子里的小家伙:“记住,我们通常把这种沉默叫做谦虚。”顿了顿,再一本正经补充道,“或者伟大的妥协。”☆、简岚和陶叶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刚好顺路,简岚打算开车送陶叶娜回家。秦森推着我到门口跟她们道别。碍于还有外人在场,简岚没有直接提起心理咨询的事,只回身瞧我一眼,表意含糊地提醒我:“那我约好时间之后再告诉你。”知道这也是指探视何友梅的时间,我会意,点点头回她一笑。腿上的伤让我暂时离不开轮椅,行动不便,只能在送走她们以后等秦森清洗完碗筷再替我擦澡。自从彻底清醒就开始对电视新闻兴致缺缺,我拿上一本杂志坐在轮椅里,待在一旁看着秦森在洗碗池边清洗碗筷。他又系上了我那条淡紫色的围裙,捋高袖管机械而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刷碗的动作,难得没有紧绷身体,只是瞧上去已经对这些繁琐的家务有点儿麻木。发病以前他也常常替我分担家务活。通常我们在不需要处理这些琐碎的工作时都会独自放松片刻,只有在我怀孕期间才会一面做家务一面漫无边际地闲聊。我很少会这样安静地看着他。这能让我得到短时间的安宁。当然,他可能会因此感到不自在。“最近你似乎很喜欢观察我。”将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水渍擦干净,秦森终于慢条斯理地盯着它开了口,就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在同盘子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