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温泌道,对那些连篇累牍的内容不感兴趣。他把诏书卷起来,放进匣中,往柜格顶层一撂,吝于多看一眼。
杨寂觑着他,“事情是太后先提的,武宁公主点的头……毕竟你是被蒙在鼓里,若是不愿意……”不愿意,还能怎么着?杨寂知道自己在废话。都传召天下了,难道要杀进京逼太后收回旨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温泌突然说,满不在乎。他转而问道:“神策军一事,你怎么看?”
话题转的太快,杨寂有些始料未及。预备好了要承受暴风骤雨的,谁料如此风平浪静,他张嘴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这事固崇不会善罢甘休。”
温泌微微一笑,翘腿坐在椅上,“还是死的人太少。”他隔岸观火,唯恐天下不乱。乱了好,乱了解气!
“我隐约还听说这么个话。”杨寂挨着他坐下来,眼波闪动,“东川节度使伏沛要进京了。”
温泌哈一声,脚蹬地,椅子腿晃晃悠悠抬起来,嘎吱响,他眉飞色舞的,“郭佶干的好事?”
杨寂乐呵呵,“不是他是谁?”
“陛下还没大婚,正经国丈都没当上,他动作倒快。”温泌哧一声笑了。
第6章庭前弄影(六)
郑元义趁夜色登上含元殿旁的角楼。他熟门熟路,轻易避过守卫和灯火,到了独属自己的方寸之地。他得势时来,失意时也来。
含元殿望北,沿着龙尾道,是丹凤门沉郁凝重的剪影。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有恃无恐地俯瞰外朝。换成白天,还能窥见丹凤门之外整个京都的浮浮人烟、寥寥红尘。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他在长安之巅。
他把目光转回内朝。相比对外朝的热切,他探索内朝的目光是漫不经心,兴致索然的。幼时入宫,内朝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他都烂熟于心。自银汉门初入禁廷,掖庭南隅内侍省,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此度过……在夹城、永巷间穿梭时,他日复一日地伛偻着身形,目光低垂,迎来送往,都须仰视,而天际遥不可及。
依稀瞧见宫道上有粗服的杂作寺人弓腰塌背踽踽而行,他一惊,以为看见了昔日的郑元义。眨一眨眼,却又人迹全无,方知自己眼花。
鼕鼕的鼓声自宫内乍发,如水波般徐徐荡开,宫城、皇城各处的报时鼓相继擂响,伴随大钟、铜锣,梦中沉酣的京都苏醒了,五更鼓的余韵拉扯着稀薄的月色渐渐沉落。
天快亮了。郑元义拎着袍角,两袖生风赶至东内太后的居处。
固崇不住掖庭,多在太后寝殿一侧的耳室居住。郑元义赶来时,固崇正被几个小内官服侍洗漱。郑元义躬身施礼,小内官们嘴上和固崇说笑,明里暗里把他往外推。跟随清原公主刚回宫时,他们对他是很巴结的,谁知清原公主为和离一事和太后闹得两相厌憎,他为丹凤门武选连日奔波却功亏一篑,太后大为光火,连带固崇也被迁怒。到底太后看着清原公主的面子,没有降罪,但他在内侍省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比当初被朝臣群殴时还不堪。
郑元义脚下稳如磐石,背抵着门扇,对固崇殷勤赔笑,“阿耶,孩儿来伺候你穿靴。”
固崇坐在榻边,两手放在岔开的双腿上,眯眼看着郑元义,“你来。”他冲着郑元义抬了抬脚。
郑元义喜出望外,忙不迭答应着走上来,跪地捧起固崇的脚。
太后精神衰弱,听不得杂音,固崇的靴底又薄又软,他的脚也是,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刚起来的人,衣衫皮肤上还残留着长夜沉淀的腐气。固崇年纪大了,腐气更重。也或许是有几年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了,郑元义不甚习惯,他屏息,掸了掸固崇袜底的尘埃,“这袜子脏了,换一双吧。”他抬眼问固崇。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小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打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说:“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