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之间百味陈杂,竟不可说是喜他自在,还是愁这别离。平溪崖脑中涌起无数,话至喉间难道出,好容易开口又不知先问哪句,到头来只剩两字:“当真?”
平怀瑱未尝全然舍得,不过思及李清珏多年束缚,难免心中更怜,便直直凝着他双眸颔首应道:“当真。”
室里宁静,平溪崖敛回目光望了望足边碎瓷,想这四季花盏还是从他皇兄眼皮子底下顺来的,想过往起伏,再想来路长远,禁不住想得喟叹萦怀。
他缓将眼抬起一些,身前人三十有几,虽毫不见老,但确然不是当年少年了。平溪崖默看许久,嫌别绪生得过早,颇不适应间忽又戏道:“臣替皇上分忧,可就不得不再讨一样宝贝了。”
平怀瑱弯唇:“准。”
“谢皇上。”他夸张揖下,敛尽万千情。
第一百零六章
京逢冬来,薄雪载道。
天际晓星烁烁低悬,值此时辰晨光未破,李清珏已合眸倚坐车中,摇摇晃晃地赴宫参朝。
帘外寒风不时过隙涌入,冰刀似的吹拂颈侧,吹得他倦意全无,忍不住将官服之外那袭鷃蓝锦裘拢得更为严实。
掌下锦料触来绵软,裘绒细腻极为暖身,瞧来平淡无奇,仿佛市井之中随处可寻,实却独一无二,乃平怀瑱亲择貂绒贡缎命服局精工细作缝制而成。
从前亦曾有过如此一身,李清珏尚为少年时得太子相赠,银绣的花软缎,令他喜爱不已,一用经年。可那袍子太过惹眼,今李清珏非何瑾弈,出入署间颇不适宜,只好藏进柜底,免教人洞察真身。
此后随意置过几件,全因平怀瑱无一瞧入了眼,生怕将他给冻出好歹来,转头便为他送来此刻身着之物。若非其貌无华,李清珏还真不知该如何收,自也懂得此乃平怀瑱用心之至,晓他不愿张扬,故而刻意为之。
但这裘袍总归有人识得,初为朝臣之年,他身覆此袍行在宫中,逢道偶遇一服局宫婢,满面讶色掩都掩不尽,抬眼将他看了半途。
那时心有自嘲亦有不快,觉枷锁在身,于人目光里行得步步压抑。然而时至当下再作回首,竟不察早在哪时就已无甚所谓了……
袍内暖如融春,李清珏合眸假寐,趁车架未至宫门前再稍适休憩,晦光随眼睑敛尽无余,脑中一晃闪过昨夜梦境。
李清珏恍惚,醒时神思迷离,险些忘了昨夜奇梦。
梦里暮日半落未落,京道之上闲人各自归家,万事如常。他自宫里独归,一路缓步回府,迈府门而入时未有留心察觉,顶头匾额所书那崭新“李”字何时变作旧名。
旧时门童和悦一笑:“二公子回来了。”
李清珏足下一顿,愕然回首,忽已置身堂前。与他一道门槛相隔之内,父母兄嫂无不在场,其乐融融道着家中琐碎事。
他胸膛骤跳,好似那心要从喉里跃出来,急不可耐抬步往前,差点儿被高高门槛绊倒。
室内母亲探身将他扶住,眉间温柔教他多年未肯忘却,其声如阳煦暖:“慢些,怎还同幼时那般冒冒失失。”
李清珏凝神看着她,久久不敢挪眼,好半晌沉笑出声。
笑着,梦散人醒。
醒时怅然若失,却难记清所梦为何,直到此刻重拾画面。
事去久远,李清珏思及家人已无当年大悲,只隐痛惋惜,想梦中之景倘若为真该得几多圆满,奈何终此一生也难达此愿了……
车架愈行愈缓,似已快至宫门。
李清珏合一合眼,静心不再胡思乱想,片刻后闻帘外低低半声马嘶,驱车家仆挑帘迎他道:“大人,到了。”
“好。”
李清珏解落裘袍,借他手臂搀扶跳下马车。
寒风陡来,身旁家仆裹着暖和厚袄直看得替他不忍:“大人还是穿着袍子去罢,这往殿里还得行上多少步,当心凉坏了身子骨。”
“无妨,行几步便暖了,覆袍入朝未免太失礼度。”李清珏笑作摆首,体贴嘱道,“今晨风大,你往车内等我,不必在外久候。”
“是,多谢大人。”
不远处宫门大启,正有朝臣三两行入。
李清珏稍正衣冠,徒步往前,道上偶遇同僚与他虚与委蛇,他皆含笑回礼,罢了与之同行数步,议些要务时政,留身后鞋履印雪。
待入乾清殿中,各人才止了闲话持笏归列,未至启朝时辰,耐着性子等皇帝临朝。
殿内座座铜炉将身熏得极为舒适,众人方在途中得以清醒的一番神智现又迷糊起来,困意四起,少顷,却听着后殿一声响亮传唱,骤将背脊挺直,睁明了双眼。
皇帝竟是赶早到了,急坏了高殿之下踩着时辰赶来之臣,忙不迭拾摆小跑,匆匆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