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恻然:“夫人!”芈月摇头苦笑:“才一个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这么低了。一个多月前,我还雄心壮志地以晋文公重耳相比,以称霸天下为目标。而此刻,我对于生活最大的要求,却只不过是吃顿好的,穿件暖的,能洗个热水澡就足够了。生活之磨砺,对人的心志影响竟有如此之大啊!”嬴稷这时候也沐浴更衣完毕,走进芈月房中,刚好听到她这话,却道:“母亲这话错了。”见芈月回头看他,便认真地用书上的知识纠正母亲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并非时时念着雄图霸业。他也曾沉醉温柔乡,不肯离开齐国,甚至为了逃避肩负的责任,而拒绝见狐偃、赵衰这些臣子,以至于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车上逼他离开齐国的地步。所以便是圣贤,也有软弱的时候,可是只有最终不放弃的人,方能够成就大业。”芈月蹲下身去,将嬴稷抱在了怀中,道:“子稷说得不错,母亲不应该自伤自怜。谁也不是天生的圣人,谁都有软弱和逃避的时候。就算是晋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关键是,有软弱的时候,也有从软弱中站起的时候;有自伤自怜的情绪,便有自强奋进的心志。”嬴稷有些懵懂地看着芈月。他背书是无意识的,而芈月从中听出来的,却是一种新的感悟。三日后,芈月母子乘坐马车,终于进了三月来想尽办法却进不去的燕王宫。燕宫占地并不如秦宫广阔,亦不如楚宫高台处处,唯有宫城的城墙却比前两处更高更厚,亦比秦宫和楚宫更显得质朴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显得十分宁静。芈月和嬴稷穿着礼服,外披狐裘,走下马车。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嬴稷刚从温暖的马车中下来,顿时只觉得寒意袭来,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芈月却是端然而立,仪态丝毫不乱,见了嬴稷这样子,轻声提醒道:“子稷。”嬴稷一震,连忙忍着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着。此时燕王的宦者令贝锦和易王后女御青青已经等在那儿。贝锦先行了一礼道:“老奴贝锦见过公子稷、芈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觐见大王。”青青手中捧着一个暖炉,见了芈月母子进来,也施了一礼:“芈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后谕旨,侍候芈夫人前往驺虞殿,与易王后相会。”芈月点头:“有劳贝令。”嬴稷却已经冲着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终于又见着你了。”那时候青青随孟嬴回到秦国,因为姬职被赵王夺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芈月带着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极喜欢嬴稷的,想到所闻芈月母子的遭遇,再见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红,直想将这乖巧可爱的孩子抱在怀里呵护着。看到嬴稷小脸都冻红了,连忙将捧着的暖炉递过去,道:“公子稷,天气寒冷,用这个暖炉暖暖手吧。”她善于服侍人,知道芈月母子这一路走进来,必会受寒,早捎上暖炉备用。嬴稷欢呼一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偷偷向芈月看去。芈月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看他。嬴稷一边渴望地看着暖炉,一边祈求地看着芈月,却见芈月没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着青青礼貌地道:“多谢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见大王,不敢在君前失仪。”说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芈月一眼,看到芈月嘴角一丝满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炉,看向芈月。芈月看了嬴稷一眼,抚了抚他的小脑袋道:“去吧,去见大王,不要失仪。”嬴稷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贝锦引着嬴稷,青青引着芈月,分头而行。燕国尚蓝,崇水德。燕易后孟嬴接见芈月的时候,便穿着蓝色衣裳。她见芈月行礼,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张口,已经哽咽,好一会儿才道:“你我,又何必讲究这些礼数。”芈月见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坚持,由着她拉自己入座,奉汤,一时沉默。孟嬴看着芈月,似想要表示亲近,又似有什么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来:“好久不见,季芈,你瘦了。”说完,又转身拭泪。芈月看着孟嬴也是明显见老,轻叹一声:“你也是。”孟嬴百感交集,种种别来之情想要倾诉,却又想到国事政事等无数事端,一时竟无话可说。青青见她们两人沉默无言,连忙奉上一个青铜温鼎。这种小鼎一尺来高,半尺口径,分成上下两层,下面可以打开。青青将一只点烧好的炭盘放入,关上,这却是用来保温的,这鼎中早已经烧着滚烫的薄肉浓汤。青青笑道:“夫人,这是您以前最喜欢吃的温鼎烩肉。易后为了您来,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准备您喜欢的东西。”芈月抬头看着孟嬴,眼中也多了一丝温暖:“没想到你还记得。”孟嬴低下头,轻叹:“你,还有子稷喜欢的东西,我一直都记得。”青青见僵持的气氛已经打开,当下给两人倒上了酒,然后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芈月端起酒盏,敬道:“这杯由我敬易后,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孟嬴也端起酒盏,神情中带着追思和怀念:“是,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两人一饮而尽。芈月又倒了一盏,敬道:“这杯酒,可不可以为了我们在燕国的重逢而敬?”孟嬴沉默了。芈月慢慢地把酒盏放下,也沉默了。孟嬴见她把酒盏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谈过去,只谈我们美好的过去,让我与你的重逢,有一时半刻的欢快时光?”她的声音中,竟不觉带上一丝祈求的意味。芈月听出来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接下来,两人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没有再提扫兴的事。芈月说:“燕国的雪好大,秦国没有这么大的雪,而在楚国,我一年都很少见到雪。”孟嬴也笑:“我刚到燕国的时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门,一出门就伤风受寒。直到生了职儿以后,才渐渐习惯了燕国的天气。”芈月道:“我记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后要多吃点羊肉,也好暖暖身子。”孟嬴点头:“是啊,以前冬天,我总是喜欢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让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孟嬴的手保养得宜,洁白纤细,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芈月的手,就感觉到了不对。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长满了冻疮。她翻过来,看到手心的粗茧。孟嬴忽然颤抖起来,最终压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开席上的摆设,推开挡在她和芈月之间的障碍之物,踉跄着离席,扑到芈月的席位上,捧着芈月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哽咽着道:“对不起,季芈,对不起。”芈月缓缓地抽回手:“易后,你怎么了?”孟嬴嘴唇颤抖,张口欲言,可是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抹了抹泪,转身从匣中取出一份帛书来,递给芈月,艰难地道:“这是,秦国的国书中所夹带的秦惠后私人信件。”芈月打开帛书,冷静地从头看到尾,放下帛书,问孟嬴:“她要你杀了我们母子?”孟嬴含泪点头。芈月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孟嬴失声道:“我怎么能够杀你?”芈月道:“然后呢?”孟嬴扭过头去,好半日才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不见你们,就当我没见过这封信一样。”芈月问:“你知道我找你?”孟嬴点头:“我知道。”芈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见我了,为什么还要见我?”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季芈,有时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这样的处境,必是毫无办法的。可我没想到,你竟连老国相都可以支使得动,来为你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明显是不情愿的,却又不得不来。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挡不住你。你既然要见我,我是躲不过去的。”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经是一国之母,不必再听从谁的意思。你只管听从你的心去做,为什么要这么畏首畏尾?”孟嬴回头看着芈月,轻轻摇头,话语中无限凄凉:“季芈,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个母后是怎么得来的?我是仗着秦国和赵国的铁骑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哙死了,太子平死了,连子之也死了,可是在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职一个儿子,甚至连燕王哙,也不只有太子平一个儿子。还有许多人,都有争夺燕国王位的资格。大王年纪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没有亲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们,列国也轻视我们。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国。我不能得罪秦国,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芈月闭了闭眼睛,道:“我明白了。”孟嬴抓住了芈月的手,哽咽道:“季芈,若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我永远记得你的情义。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绝不会如此无情无义。可是我还有我的儿子,还有我们的国家。子职还小,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怕了,我闭上眼睛都会害怕,我绝对不能再让我们母子分离。燕国刚刚经历一场险些亡国的大动乱,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季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个负心人,我辜负了你,好过辜负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