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笑着看着他们演。老头儿说着,他颤巍巍的就要向文湛下跪,文湛伸出虚拦,他也就不跪了。他对文湛说,“殿下本就是监国太子,代行朝政名正言顺。内阁各部官员的折子递交进来,进司礼监披红拟票,不会耽误国事。只是江南骤起惊天大案,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还有织造局的驻外大太监,悉数被撤职,压于天牢。还有……”说到这里,他老眼昏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的还有崔碧城,只是他不说了,到此为止。杜老头儿又说,“这件事上牵连亲王贵戚,下搅乱我大郑吏治,为我大郑祖制国法,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太子说,“依阁老的意思呢?”杜皬,“审!”这伙人里面,既有崔碧城,又有杜家的门生故吏,谁都想保护自己的人,为自己开脱,拼命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毕竟贪墨误国,致使江南大灾,百万流民的万世罪责,无人敢承担,也无法承担。谁都不想被后世史书烙上千古罪名,遗臭万年。既然开审,那就是两军对阵,刀山火海。太子不笑了,即使是假笑,他也不笑了。他的脸上就好像裹上了一层冰。半晌,他抚掌而笑。“好。就依阁老。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为示国法煌煌,此次审理可以不用依循‘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旧例。只要三法司依照国法审案定罪,小王绝不姑息!不知道这样,阁老是否认可?”太子用老崔的命,反将了杜皬一军。如果奏裁,万事可以转圜,东宫可以斡旋,内阁同样也可以斡旋;如果立断,开审就是短兵相接,生死命搏,任何人只有拼杀,再无退路。杜皬不动。他的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千年老树的根。文湛一直看着他,依然不动如山。良久,杜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如是说,老臣遵旨就是。”“好!”文湛又是一笑,“既然阁老认可,小王即刻下旨。绿直,着司礼监拟旨,李芳用印,三法司即刻审理此案,不用奏裁,可立断。阁老,你可以跪安了。”这次没有人来扶他,杜皬手扶他的拐杖,吃力的跪拜,文湛也没有虚让,他一直看着杜皬行礼,看着他颤微微的离开。文湛背后就是大正门,后面就是巍峨的大正宫。他永远不可能先离开。他看着眼前这群色彩斑斓的人,三跪九叩之后,如鸟兽散去,一丝冰冷的笑意残留在嘴唇之上。“承怡!”他的声音过于严苛,似乎还停留在和杜皬的刀光剑影之上,听见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到了,似乎我本人都可以被他的声音直接切割,鲜血淋漓。他却缓和了下来,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我们走。”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牢牢扣住,文湛的手心炽热,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火热疼辣的感觉从手腕渗透到了我的全身。我用力扯住他,看着他嘴角冰冷的笑意。他没有等我说话,他说:“其实我想保全崔碧城,保全他就是保全了你,保全了你最在意的那个该死的崔家!只是,那看看,他究竟曾经做过些什么,还有……杜皬他们想要做什么了……”闻言,我甩开了他的手,抽了他一个耳光!“不用你来保全他!”他岿然不动。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更不用你来保全我!”“你也不用心软,在你面前活了这么多年,我够本了,足够了。”我清晰的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是爱与死都无法跨越的。话说,大郑禁宫大呀,真大。我从大正门那边绕着墙根走,走了一个时辰,这才走到我出宫前的住处,玉熙宫。这里的大门光可鉴人,却紧锁门户。那些镶在朱红色大木门上的一颗一颗金色大钉子好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照着不得门而入的我像一只丧家之犬。我又绕到了御花园、太液池。盛夏之际,这里的水面上铺着一望无际的镐水红莲,一夜暴雨后的闷热喷薄而至,弄的天地跟一个蒸包子的笼屉一般。沿着御花园的碎石子路,是低头袖手鱼贯而行的宫女太监们,我脸上有伤,得躲着他们走。我娘还没有回寿春宫,她在我爹面前。我爹寝宫,杜贵妃(羽澜他娘)寝宫,裴贵妃(越筝他娘)寝宫,还有囚禁羽澜的大殿周围都驻有近卫军,活人别说这几处乱窜,联络消息了,就算天空中偶尔飞过一只乌鸦,也要被乱箭射落。我爹处理政事的微音殿前有一大片空地,用白色的玉石砌成,这里肃静异常,远处的重重御林军让这里带着一种血腥威胁,却让人反而心安的诡谲意境。这里就是微音殿。这片广袤空白的玉石空地上,跪着三十多位帝党重臣。他们这些人全是雍京城或者是大郑朝廷上最尊贵,最显赫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一个的不是时代簪缨,阀阅门庭,就是四世三公,为想为宰,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皇族宗亲。这些人跪在这里,是为了震慑太子文湛的。父皇只是中风,还没有大行,文湛只是储君,而不是嗣皇帝。这些祖宗们都璀璨闪耀、彪炳史册的大臣们东倒西歪的跪在这里,享用着文湛着人供奉的冰镇玫瑰酸梅汤,为的就是震慑文湛。诶。我又叹了口气。太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不能当的不好,也不能当的太好。当的不好,被我爹废掉;当的太好,直接把我爹废掉。这些忠臣老爷们,眼看着我爹是万万不能废了太子,现在他们怕的就是太子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暗中做掉我爹,提前登基。百岁老人、四朝老臣太史姬于蹊,面如核桃,笑如菊花,苍白的头发枯如杂草,他的牙齿早都掉光了,合上嘴巴说话的时候,下巴翘起来,像一把铲子。他老泪纵横的跪在文湛面前,“殿下,即使您是不世出的雄主,也需知道人言可畏,史笔如刀。如若殿下一时私心妄念铸就大错,生前受万民唾弃,死后也无颜见大郑列祖列宗。老臣成全了殿下的孝心,就是成全了我大郑千年盛世基业。”他不懂。他们都不懂。文湛不会杀掉我爹的。他爱他。无论生死、权贵、皇座、社稷,他都爱他。走了一圈儿,偌大的皇宫,我愣是没有为自己找到立锥之地。我抬头,面前是一个庭院。毗邻太液池,白墙黑瓦,翠竹林立。这里就在毓正宫后面,原本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后来也是他清修冥想的地方。这里种植着名贵的西梵睡莲,四季可开花的牡丹,高昌的葡萄,蔓越莓,水池中飘来荡去柔媚的水草和金色的鲤鱼。大树上挂着画眉,树下爬着一个长的像猪一样的兔子,正在睡觉。不是我想到文湛这里来,而是我发现,除了这里,我居然无处可去。我没想到,文湛也在这里,他正在扶风亭依古礼品酒。扶风亭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撤走,那里摆上一张宽阔的青竹塌,文湛穿着薄丝织成的宽袖袍服,以古老的坐姿,端正的跪在竹榻上,右手边摆着一个黑檀木的泥封酒桶,还有两个玉碗,玉碗用寒冰镇着,盛在龙凤铜盘中。这套家伙什,这个姿势,这个穿着打扮,还是太祖皇帝开创基业之前,皇室先祖在老郑国的封地做诸侯王时候的旧例。因为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过于隆重,也过于陈旧,所以逐渐着,就被大家遗忘了。我不知道,今天文湛怎么有心情把它们都搬出来了。听见脚步声,文湛微微侧身,却没有看我。他将手边的一个碧玉碗推到竹塌边,“你来了,这是给你的药。”他知道我来,因为他知道,我除了这里,已经无处可去。我背着他,坐在竹塌上。他的姿势太过古老而端正,我学不会。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用这样的姿势去参拜祖宗,可是我只跪了一个时辰,我的双腿就疼了整整一个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任何古老高贵精致的东西,今生都似乎和我无缘。太子品的酒是古酒,足有几百年的酒龄。这是楚地古酒兰陵,曾经风靡诸侯,名扬天下。一尺高半尺宽的木桶,上面用黄金包铜的箍圈着,压盖着酒坊的大印,旁边一个古旧的铜牌,上面刻着几行小字:采苍山之泉,集楚地兰陵百果,奉法酿造。后面是三个人名:启;越凌;于不韦。这三个人,应该分别是采药、采果的人,酿酒的人,还有就是最后埋窖收藏的巨商。文湛撕开了老酒的封泥,将酒分别倒入两个玉碗。这酒浆就如同新鲜浓稠的野蜂蜜,琥珀色,闻着就能醉人。我回头看他,他的脸颊上只有淡淡的红印。“你怎么知道我得用这个?”他,“打我下手轻,对自己下手重,……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我不说话了,沉默着给自己脸上抹了药,那股火辣辣的疼好过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