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透过树叶的隙缝投照在脸上的时候,他便醒了。夏夜暑热未消,就算是在凉快的树荫下过夜,也会弄得满身是汗。稍微收拾了一下昨晚篝火的痕迹后,他立即跑去了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洗脸,见四处无人,索性跳了下去洗了澡。清凉的溪水甘甜美味,仍带着早晨的清冷,使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似是记起了什么,他在石头上晒干了身体之后,便迅速地穿好衣服骑上马往北边走去。
这几天到处奔波,吃过最好的食物还是两天前在那个几乎是废墟的城镇上的面包和奶酪,潜入树林中的大树遮罩了阳光,要打猎也难以辨识动物,若惊动野猪或狼的话自己必死无疑。但若没记错的话,在昨天晚上起来小解时,有看到远处微小的火光、也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的。照这样情况看来,那城堡内仍有人居住,如果今天晚上能喝到一点酒就好了,没有也无妨,能够在床上过夜就好,草堆他也能勉强接受。
四周草地翠绿,树林茂密,溪水如银白色的缎带从山坡上潺潺流下,北方山峦互相依靠,一条弯弯曲曲几乎不见痕迹的小路淹没在树林之中。
利昂山谷的白玫瑰城堡就在山的顶端,虽十年前被里约克亲王,不,现在应该称为里约克国王,被他用一把火烧得几乎成了废墟,在山底仍然可见古堡的轮廓,它仍然威风凛凛地站立着,犹如身穿银白色的盔甲的战士,至死也不低头。
利昂山谷的兰卡斯特一族,是北陆内最古老的家族,六百年来,白色城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责任与骄傲的起源地;五月的时候,围绕城堡的七座高塔便升起白底镀金的旗帜,兰卡斯特荣耀无比的白玫瑰图腾便随着春风在山顶上高傲飘扬。
之前,在五月十五日的清晨,和煦温暖的春风在如碧海绿波的无际草原上吹拂起朵朵涟漪,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地平线的边缘时,边有低沉而雄厚的长鸣,从城堡最高的东塔响起。四方城门同时敞开,全身穿戴银白战袍的双列队阵的骑士们兵分四路,手持兰卡斯特家族白底镀金的旗帜向通往北陆东南西北的道路飞驰而去,一路号角长鸣不绝,绵延直至天涯尽头及海的彼岸。
那是召集着来自各地的骑士的号角,呼唤他们来竞争五年一度的“棘刺桂冠”。
不久之后,在城堡脚下的平地之处便会立起无数的帐篷,五彩缤纷的旗帜把平静的山谷染得活泼热闹,四处都是马嘶声咒骂声大笑声呼唤声;各式各样的盔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年轻的苍老的健壮的纤瘦的畸形的肥胖的骑士们共聚一处、到处可见打架喝酒吆喝的情景;妓、女们花枝招展的扭摆着臀走过,晚上处处可闻她们娇嗔连连或疯狂大叫的叫喊。
六百年来,沙场上无数个骑士在这沙场上一战成名,贵妇淑女们用扇子掩着嘴悄悄窃语、抛着媚眼为骑士们的长枪上系上自己的手帕、喝醉的贵族们则是为了自己下错了堵住输了钱而满嘴胡语的咒骂;竞赛结束之后便是宴席,不知道有多少贵族们在这里结成了亲家,更不知道有多少淑女贵妇们在这里和自己心仪的骑士私奔出走,造出无数风流传说、歌谣、以及私生子女。
西陆有希瑟莲家族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华丽面具舞会,同城共醉;而北陆却有兰卡斯特的竞赛,来自四面八方的勇士们在这里抛下热血,结识挚友,打败劲敌,然后高傲的戴着由王后亲手种下的金色玫瑰的棘刺形成的桂冠,向不知名的未来驶去,名震七海。
但这样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他边走边忧郁的想着。那是骑士们的辉煌时代呵……直到里约克国王亲手在宴会上杀了自己的兄长爱德华·兰卡斯特国王一家,屠杀了整个白色城堡,就连最小的侄子都没放过;他们说,每到雨果小王子祭日,他的幽魂仍然会在高塔上出现,哭喊着从高塔上被人摔下,一遍,又一遍。
据说,兰卡斯特家族的男性全被杀尽,只有两个小公主仍然活着。
最小的伊利蒂亚公主在双亲被杀的时候只有六岁,现在被里约克国王收养,在亚达噶皇城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当然,那是好听的说法,世人都知道这相当于囚禁成人质,至于谁会来赎她,那便有成千上万的版本了。有人说当年罗德王子并没有死,而是被忠心耿耿的仆人护送出境,前往了遥远的西陆,正在那里秘密地聚集人马,总有一天会浩浩荡荡的辉煌返回;有人说没有死的是二王子礼克,他被远亲收养而被派遣去亚达尔加学院学习早已消失在北陆上的法术,为了以后某日的王者归来。甚至连小王子雨果都没死,被从高塔上丢下来的是奶妈的儿子,他被某个秘密的刺客联盟收养,总有一天会亲自取下里约克国王一族的头颅。
流言蜚语甚多,几乎到了北陆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版本,这几种只是最广泛的说法,但他知道,这都不是真的,无论如何,就算兰卡斯特家族仍有有继承人,也再也不会有昔日成千上万的骑士共聚一处而光明磊落的比武的场景出现了,那种充满荣誉辉煌的时代,一去不返。
至于另外一位公主,爱德华国王与安娜莉亚王后的掌上明珠——长女爱蕾丝达,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白城堡被夺下之后,里约克国王被她的美貌所迷惑,便收了她为情妇,等她长大之后便暗地刺杀了自己的王后,用她做了替身;有人说她为了不让雨果小王子落入敌人的手里,便亲手把弟弟推下了高塔,当场就疯了,最终在亚达噶城刺杀国王未逐、被暗地处死分尸;总之,众口铄金,关于兰卡斯特家族的传说在整个北陆沸沸扬扬,这十年来从未消停过,而事实却是,的确没有人再见到爱蕾丝达公主。
但他知道,她还活着。
否则他不会千里迢迢的赶到这个谁都不敢接近的城堡。
他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边沿着唯一驶向城堡大门的路走着,十年前,这条路非常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同时前进;两旁都种着白色玫瑰,每五百步便有兰卡斯特家族的旗帜树立在旁,盔甲干净明亮的士兵时不时地在道路上巡逻,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路上总是很热闹,有因为调戏了贵妇或千金小姐而大打出手的贵族少年们、有载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果和食物的货车、有载着装满酒桶和喝得醉醺醺的老板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试图前进、有喷得香得刺鼻的豪华马车载着一丝不挂的妓女光明正大的驶去城堡后门去满足某个贵族大人;有时候遇上罗德或礼克王子正出门打猎或去城上办事,这些车子和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只好往左右避开让路,弄得所有人都鸡飞狗跳咒骂不停。
而现在,它只是一条由黄沙尘土形成的道路,两旁杂草蔓延,棘刺肆长。
胡思乱想之际,便抵达了城门,不用多看,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座废墟成灰的地方。
铜铁的大门上仍有白色玫瑰的图腾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四周则是一阵寂静,似乎连风都停止了,生长在四处的杂草野花都丝毫不动,就连它们都凝固地沉默;高耸入天的城堡如一个死不瞑目的白色巨人,瞪着没有生气的双眼看着他这个闯入者。他在门边系好了马,黑色的动物似是很不安,用力的喘着气摇着头,平时温和的双眸焦躁的四处看着;他安抚了它好一会儿,等它安静下来了才穿过了高高厚厚的围墙和前面进口的平地,走进了主堡。
跨过满地灰尘的前地,他来到了白色城堡的主厅,曾经豪华璀璨流光流连的银岩大厅。
时间好像在此停顿。
天花板有被砸开的窟窿缺口,高大的彩窗也被砸破了,阳光从支离破碎的隙缝斜落而进,像金色的雨一样落在地上,凡是被日光触碰到的地方,都有杂草野花鲜怒盛放;垂挂在墙上的几面巨大旗帜已斑驳褪色,虽是被灰尘和污点覆盖,仍看出来是怒放的白色玫瑰,旁边有挂着其他较小的旗帜,都是被烧焦了一大半的曾经效忠兰卡斯特家族的贵族图腾;墙壁和石柱上有淡淡血污,一块深一块浅的猩红色渲染在上,仿佛被人来回刷洗过才会落下这种色彩,但血迹仍然无法消失,就如这座城堡再也不能恢复的事实;巨大残破的吊灯被摔在地上斜卧,支离破碎的金角已经生锈,青苔和蘑菇长在上面,把它牢牢地固定在地上。
他跨过几池洼水,踩在地上的脚步回荡在四处,发出清脆的声音。
身后有风呼啸而过,他只感到背脊一阵剧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撞到在地,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