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斯是入世求功利的人,学以致用,参政入仕、博取高位富贵才是他的人生终极目标;学问书法,技艺文论,都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入吕不韦门下,李斯得以直接面见吕不韦,积极将自己的书法、文学和政治才能显露出来。吕不韦极为赏识李斯,把李斯推荐到秦王宫廷做了郎官,成为秦王嬴政身边的文职侍从。进入宫廷的李斯,逐渐得到年轻的秦王的信赖,他的政见策画,一一被秦王採纳实行。不久,他被秦王任命为长史,成为秦王宫廷的秘书长,开始直接参与秦国政治。在以后长达三十馀年的秦国政治生活中,李斯以他杰出的政治才能和机警的政治智慧,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长史之后,他被任命为廷尉,相当于司法大臣,成为政府的主要阁僚之一。在廷尉任职期间,李斯积极参与了消灭六国、统一天下政策的制定和执行。秦帝国建立以后,李斯的治国之才得到了更大的发挥。秦帝国强化和巩固统治的各项政策,几乎都出于李斯的策划。大概是在秦始皇三十年(前二一七)左右,李斯被始皇帝任命为左丞相,封为列侯,成为帝国政府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势人物。李斯有子女多人,长子李由出任秦的三川郡太守,执掌连接关中关东要地的封疆大任,其他的儿子皆娶秦的公主为媳,女儿也都嫁与秦的公子为妻。此时的李斯,可谓位极人臣,显赫荣耀之极。
物盛而衰,显赫荣耀之极,正是忧患滋生之时。李斯清楚,自己本是楚国的布衣平民,原本不过是卑贱的厕中鼠,入秦三十馀年来,官至丞相,爵封列侯,大富大贵,岂是仓中鼠所能比况。然而,所有这一切,根基都在于皇上的信任和赏识,一旦皇上的信任动摇变动,所有的荣华富贵,不过是沙石之上的建筑,随时可能崩溃。高处感寒,愈是高位愈是不安定的危机感,李斯是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
李斯出任丞相后,长子李由从三川郡守任上归省回到咸阳。李斯高兴,在家设酒宴庆贺。咸阳城内,政府百官云集,丞相府邸前聚集的马车,超过一千乘。面对如此空前盛况,李斯荣耀满足之馀,不禁滋生出物盛而衰、何以收场的伤感来。他对李由喟然长歎道:「我记得先师荀卿说过,『物禁大盛』。我李斯乃是上蔡出身的布衣,居住于里巷的平民,承蒙皇上赏识,拔擢至于如此。当今天下,以人臣地位计量,没有居于老夫之上者,可谓富贵之极了。物盛则衰,未来吉凶难测,眼下好戏不知何以收场啊!」随著时间的推移,李斯的不祥预感渐渐接近现实成真。
秦始皇三十五年(前二一二),始皇帝游幸咸阳郊外的梁山宫,登山远眺,正好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马行列经过,盛大华丽,十分壮观。始皇帝当即沉下脸来,颇有不以为然的表示。事后,陪同始皇帝在场的侍卫官员将消息透露给李斯,李斯惶然警惕,马上将自己的出行车马做了相应的减损。李斯的本意,是以自我约束消除始皇帝的不满,减轻高位荣华所带来的危险。殊不知始皇帝再次看到李斯的车马行列时,马上察觉到丞相车骑前后减损间的内在关联,他勃然怒道:「是谁洩漏了我的话,通报了丞相?」严厉追究之下,没有人承认。始皇帝震怒,将当时所有在场的侍卫人员全部处死。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追究虽然没有及于李斯,但高处不胜险、不知楼阁何时崩塌的危机感,已经是寒彻及于肌骨之间了。
始皇帝去世时,李斯大概已经七十一岁了。始皇帝的突然去世,给李斯带来相当大的衝击。自己是应该先走的人,却留在了后面,来日不多的预感,使他有生命短暂的悲哀。不过,李斯毕竟是积极入世的人,实干的政治家,在他的悲哀之中,更多的是对于时局和前景的忧虑。他清楚地知道,伴随始皇帝的去世,帝国和自己的未来,都将因为新皇帝的即位而有重大的变化。
皇帝制度下的臣民,个人身家性命,无不繫于主子一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保明日不成阶下囚、刀下鬼。
五、赵高与李斯的博弈
〈前言〉赵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选择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他深信自己能够说服丞相李斯。
赵高来见李斯的时候,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他审时度势,将眼下的权力博局分辨得彻底透彻;他权衡利害,将三人共局的得失算计得滴水不漏。始皇帝死后留下的瞬间政治真空,可以由自己、胡亥和李斯三人来抢注填补。帝国是车驾,胡亥是车主,自己是车御,李斯是参乘,三人共局,大权在握,可以强行驱动整个帝国机器的运行。三人夺权共局,胡亥以无缘帝位的幼子入继大统,李斯以拥立皇帝的新功继任丞相,自己则可以居于皇帝和丞相、宫廷和政府之间左右政局,这对于三人而言,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胡亥既已说动,见李斯已经有了二对一的优势。打皇子胡亥的牌,出示的是未来皇帝的威慑力量;自己与李斯有近二十年的往来,以李斯的为人和眼下的处境而论,不由他不听从。赵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选择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他深信自己能够说服丞相李斯。
寒暄之后,赵高单刀直入:「皇上去世前,有诏书赐送长子扶苏,速回咸阳主持丧葬,立为后嗣。诏书尚未发送,皇上驾崩,事情没有外人知道。现在,遗诏以及皇帝符玺都在胡亥手中。决定太子的事情,只在丞相与赵高的一句话而已。如何行事,望丞相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