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进而以为,秦亡过错的首因在于始皇帝。他说:兼併天下的人崇尚诈计武力,安定危乱的人重视顺应平衡。攻取和守卫、开创和守成,事业不同,思路方法也不一样。然而,始皇帝结束战国统一天下以后,思路没有调整,政策没有改动,思想依然停留在战国,继续用战争时期的方针政策处理建设巩固的新局面,完全是药不对症,犯了攻守势异的政策性错误。这种施政的结果,激发国内外的种种矛盾,使秦帝国始终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民生困穷、紧迫而不得安宁,形成人心思乱,乾柴遍地的「危民」态势。
二世即位以来,天下人民殷殷盼望政策有所变化,希望新政府能够纠正始皇帝政策的偏差,减免赋税徭役,宽缓严刑峻法,使人民安居乐业。然而,二世不明察形势,不顺应民心,顽固坚持始皇帝的既定方针,骊山始皇帝陵尚未完工,又追随始皇帝故辙巡游天下,承接始皇帝遗业重开阿房宫工程。滥施刑怯,杀宗亲,诛功臣,臣民困苦绝望,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庶民百姓,人人自危不安。从而,陈胜揭竿而起,登高一呼,宛若火星点燃乾柴,天下回应成燎原之势,举国动乱成不可收拾的败亡态势。
嬴婴即位以后,仍然没有觉悟,孤立而没有辅佐,救败而没有方策。假若嬴婴有平庸的才能,能够得到中等人材的辅助,只要能够固守关中,依据险要的地势,就能够将诸侯各国阻止在秦国本土之外。由此秦国可以休养生息,重振国势,再创伟业。
我读历代有关秦亡的历史总结,就贴近历史具有真知灼见而言,没有超越贾谊〈过秦论〉者。贾谊出身于汉高帝六年(前二○一),也就是刘邦击败项羽,再次统一天下的第二年,以时代而论,他是汉初的人,时间紧接秦末,历历往事,如在眼前。贾谊是洛阳才子,他的恩师是河南太守吴公。吴公是秦丞相李斯的学生,也是李斯的同乡,对于秦朝末年的佚闻掌故、风云人物,可谓瞭如指掌。贾谊年少受吴公赏识,多受吴公教诲栽培,他对亡秦的了解感受,都是直接的言传身教。贾谊受吴公推荐,出入于汉代宫廷,他受宠于汉文帝刘恒,参与诸多重大的政治决策。贾谊站在汉朝政府的立场上总结秦亡的经验救训,以史为鑑,为文景之治製作规划蓝图,他的〈过秦论〉,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资治通鑑的实施。正是由于贾谊身处这种特殊的环境,决定了〈过秦论〉对于秦亡的历史总结,无与伦比地贴近历史,其真知灼见,历两千年而生鲜活力不减,经世致用如在眼前。
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局限。过于远离历史,可能因为时代的久远而失真,过于贴近历史,也可能因为利害的纠葛而偏颇,特别是当我们处理一个具有连续性的历史文明的时候,有些真相和教训,需要岁月的荡涤,时间的冲刷,方才能够显现出来。
我整理秦末的这一段历史时,深感那是唯利无耻的英雄时代。在那个时代,人人唯利是图,个个急功近利,周围都是生死搏斗,到处遍布尔虞我诈,成者为王败者寇,建功立业的英雄豪杰们,何曾有暇于道德伦理。李斯入秦,先投靠吕不韦,吕不韦败亡,他紧跟秦王政。李斯向秦王政推荐同学韩非,又进谗言毒杀这位旧日同窗。沙丘之谋,李斯与赵高联手伪造遗诏,消灭政敌扶苏和蒙恬、蒙毅兄弟。当赵高与二世亲近而自己被疏远时,他又与老臣们联手欲诛赵高,结果反被赵高设圈套陷害。一切唯利是图,没有丝毫仁义道德。项羽与章邯在安阳结盟起誓,接受二十万秦军投降,三个月后,又在新安将投降的秦军活埋了乾淨。有何信义可言?只是为了眼前的打算。刘邦与赵高合谋杀秦二世共王关中,与秦军约降后再突然进攻。有何信义可言?都是阴谋诡计。
在那个时代,角逐于历史舞台上的政治人物们质朴势利,不受道德伦理的约束,他们以为人生的根本在于利益,利益的所在,就是行动的所在,利益与道德无缘,当利益与道德不合的时候,抛弃道德。而道德伦理的规范建设,迟迟要到汉王朝建立近百年之后。
道德伦理,影响国家命运。我整理秦末的历史写到阿房宫骊山陵的修建,写到北击匈奴筑长城,南修鸿沟征南越时,强烈地感到一味地追求进取发展导致了社会的不稳,是秦帝国毁灭的原因之一。当我写到赵高设圈套陷害李斯,发动政变逼迫二世自杀时,又强烈地感到秦国多年奉行功利主义,忽视道德伦理的规范和人文教育体系的建设,终于走极端到道德底线沦丧,上上下下人心离散,也是秦帝国毁灭的原因之一。
秦亡的历史教训,不可不谓深刻而现实。
行走在历史当中(代结语)
人生如行旅。行旅的人生,进出于历史当中。
我是爱旅游的人,手持地图,背负行囊,行走在大漠荒野中寻找故迹遗踪,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梦想。入史学之门以来,国内走得多了,东渡以后,国外也多走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被视为华侨了。这种侨居外国的中国公民的法律定义,这种带有飘泊意味的世界公民的文化含义,似乎给我带来了一种游魂的宿命。我始终在永无止息地游走。
我去东南亚,追寻过华侨南下的路,捕捉到多种文化混成的异国情调。马来半岛南端的华人之国新加坡,井井有条,宛若跨国公司,却让我感到文化的飘摇。我横贯北美大陆,从温哥华岛一直到圣劳伦斯河畔,自然的辽阔和历史的短浅,让我有人迹冷清之感。我到希腊,追踪欧洲文明的源头;我到罗马,景仰世界帝国的壮丽。瑞士独特幽静,我去伯尔尼访问爱因斯坦的旧居;德国整洁美丽,我到海德堡寻觅歌德的行迹。欧罗巴久远的历史,深厚的文化,让我感到人类文明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