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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比较特别一点的是,在中学阶段,我不喜欢现代的武侠小说,反而喜欢古代的武侠小说,我是在初中二年级开始读唐人传奇的,这些传奇送给同班同学他们都不要看,我却读得津津有味。总的来说,中学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也不算多,对近代的武侠小说更是少之又少。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的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20】,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中共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

还珠、白羽,各有所长。大致来说,还珠是浪漫派,白羽是写实派。还珠的想象力之丰富,时至今日,恐怕还是无人能与比肩;而白羽对人情世故之体察入微,写人物性格之入木三分,在当时就允称独步。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列。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渡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处别得。”而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薰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21】,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就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就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

我和金应熙共同的爱好,象棋武侠之外,还有诗词。

据说“一九五八年曾有人问金应熙懂得多少首唐诗,金回答:‘大概两万多首。’闻者无人怀疑回答的真实性。”【22】《全唐诗》总数也不过四万余首,若然,则可能是超过《全唐诗》的半数了(要看“两万多首”的“多”字“上限”何在)。不过,我对此说,亦无怀疑。因为每有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来问他某句诗词的出处,他都可以把整首念出来,并解释其中僻典。“懂得”加上“记得”,尤其“难得”。

唐代诗人中,他又似乎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诗著名难懂,“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一首《锦瑟》(以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开头二字作为诗题,实质亦等于是“无题诗”。)就不知引起多少注家的争议,有的说是“爱情诗”,有的说是“政治诗”,有的说只是李商隐发牢骚的“自伤之诗”……陈寅恪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晚唐有“牛(牛僧儒)李(李德裕)党争”,李商隐曾得“牛党”的令狐楚提拔,后来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在当时的党争中是去牛投李,为人非议。陈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就是这样说的:“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这段话亦可作为陈寅恪对此诗的注释。不仅如此,对后来发生的所谓“金叛师门”一案,亦可提供不同角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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