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39】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40】。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则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41】。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乃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尽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秀才,世人绝称。陈家的“婚烟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网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42】、湖南曾家(曾国藩)、广西唐家(唐景崧),无一不是名门望族。陈寅恪的文化史观——“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我未读过(根本也没机会看到)金应熙“揭批”陈寅恪的文章,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引用的一段材料来看:“金应熙在谈到陈寅恪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情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陈先生长于封建大地主的所谓‘书香世家’,又为名父之子,是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的祖父曾赞成新政(羽生按:其实不止赞成,而是推行。帮陈宝箴推行新政的两个主要人物,一是当时在湖南按察使的黄遵宪,另一就是他的儿子三立),陈先生以‘元佑党家’之子,弱冠远赴异国求学,接受了一套资产阶级的史学方法。”若剔除共产党惯用的那些“标签”,只就其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友好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则似乎有点“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