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先生教书法,除了指导我们基本的用笔方法等以外,主张各自选性情所近的书体来学,但要求初学先务方整,勿求奇纵;他指导我除了学《张迁》、《史晨》等汉隶之外,再选隋碑小楷放大临写,我们开始学《鱼公姬夫人碑》;但我那时喜趋时髦,得到一套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郑板桥手写全集,如获异宝,偷着模仿,没有遵从师训,打下严格的基本功,以致垂老无成,至今回想,后悔已来不及了。
尔雅先生的书法,无论篆书行楷,都给人以一种整洁圆静的美感。他的行楷早年接近晚清流行的北碑格调,其后见到他的前辈邓铁香(承修)以北碑参小篆八分的行楷书风,深受影响,一变而为瘦逸遒劲的独特的风格。略如北魏始平公刻石的结构而秀腴活泼,骨力劲健,如锥划沙,得巧拙相成之妙。先生很欣赏苏东坡“书贵瘦硬方通神”这句话,他不喜欢刘石庵(墉)书的肉多于骨,说:学之容易近俗。有人评先生行楷,谓如孤山处土,吹笛梅边,允为逸品,这是很难达到的艺术修养境界。先生的篆书,大抵从小篆入手,其后参以金文大篆,这本是吴大澄、黄士陵(牧甫)当时的风尚,但尔雅先生本人,更以渊博的六书、训诂学问,加以在不断增多的商周金文与逐渐出现的甲骨文字中,广泛搜讨古代篆书的美学规律,形成了历代书家未曾发现的篆书新猊。尔雅先生常喜欢引用邓完白(石如)“斯翁以后,直自小生”那句豪语,但历史演进,斯翁(李斯)以“前”的上限,也并不难夺席了。先生的篆书,行笔有如屈铁,整齐刚劲,力具千钧;章法结体,讲究规律中的奇变。黄宾虹论书,有“浑厚华滋”之说,拿来比拟先生的篆法,也是恰当不过的。先生的篆书风格和功力,也得力于他长期的治印工夫,他把秦汉玺印的结构布局应用到篆书的结体章法上,形成一种古雅而又新颖的独特作风。先生在一九三二年《题黄牧甫印谱》诗,有“布白几何入三昧”之句,他认为黄牧甫治印,能把几何图案的结构(布白)方法应用到篆刻上,所以在邓石如(怀宁)以后,牧甫(黟山)成为集大成的“神者”(原句:“怀宁以后谁神者?惟数黟山集大成”),这诗在推崇牧甫,但也可看出有夫子自道的意味。先生在书法上的“与古惟新”,正是做到前人未做的功夫。
“东汉青泥迹已陈,自将铁笔写贞珉:我家篆刻寻常事,不断相传有印人。”(先生题容庚兄弟同辑《东莞印人传》)尔雅先生的篆刻与书法,世人并称双绝,先生自少喜欢刻印,自述云:“尔雅小时入塾,师教兄以《文字蒙求》、《说文部首》诸书,因得旁窥窃听,略知六书体例,乃比人为早,后捉刀嬉戏,童心颇顽;加以家有藏书,凡关于印篆之属,偷得余闲,辄手一卷,遂解篆刻。”(《邓斋印可》自序)其后就读广雅书院,曾从芑香公请教:“尔雅方童年,初学捉刀,以所刻呈教,屡承诲示,不啻问业师也。”(题屺乡丈《秋琴馆诗集》小注)但先生在治印方面的跃进,应是二十八九岁从日本归国,看到黄牧甫的作品以后。牧甫曾是吴大澄幕僚,二人对金石文字的功力甚深,均工于篆书,但牧甫尤以篆刻名于世,当代治印名家,很多受到他的影响,在金石考订和说文六书方面的钻研,本来和吴大澄、黄牧甫有共同趋嗜,一旦发现牧甫在篆刻上的崭新面目他就不能不倾倒备至,先生有一句名言:书从印入,印从书出。这两者的融会贯通,可能是从深研黄牧甫篆刻得来的领会。但尔雅先生在刻印方面,广泛吸收秦汉三代的权、量、泉、布、镜、鉴、瓦当等铭文入印,时或采六朝佛像、碑字入印尤为奇谲美妙,其朱白文印,下刀斩钉截铁,朴拙遒劲而姿媚绝俗,似乎又在前人之上了。
先生嗜抽卷烟,口袋里装满了小长方形的卷烟纸,对于先生,这小纸片不单纯是抽纸烟用的,他在读书(甚至在朋友书斋谈天,或茶馆读报时)发现对他有用的资料,就马上拿出卷烟纸片,认真地抄下来,我当时不懂得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先生说:做学问的人,凭的是资料,资料要一点一滴去积累,小纸片儿积得多,把它分类整理出来,就是你最宝贵的资料了。先生的教导,使我认识到一个人的渊博学问,都是由点滴积攒得来的,这些锱铢积存,要下苦功和毅力。浅尝辄止,是不能有大成就的。但更重要的体会是:书法、篆刻,原是一门艺术,我原以为只要从书法的用笔、结构布局等笔墨方面用功,或顶多读几本《临池管见》、《艺舟双楫》等,便可以跻身于书法家之林。但当我体会到尔雅先生的艺术成就如此卓越出群,原来在笔法(书艺)、刀法(篆刻)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后台支柱——小学训诂的学术修养。这门学问似乎和书法艺术的成就无关,其实,要达到书法艺术的深造,字的根源、演变、结构、陶文、甲骨、大小篆以至隶书、行楷的变化,都和书法艺术有内在联系,书法、篆刻功夫越是到家,越学得这门学问缺少不得。当然见仁见智,艺术的任何入门,任何道路是可以任人自由选择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尔雅先生的诗,也如他的书法篆刻一样,隽永有味,古朴中含清新。我更爱他风趣十足的佳句如:“一针十九维他命,百岁寻常荷尔蒙”(《壬辰元旦》),“地球与月往还频,痛痒相关影迹亲”(《丁丑秋冬杂诗》。按:一九三七年,已有登月球的预见了。一笑);“人虽博犹贤,马当引为耻;既无九方皋,不如勿千里”(观赛马);“酒属魔浆工作祟,芋诚灵乐太相思”(咖啡)等等,不一。容希白先生谓先生“篆刻学邓石如、黄士陵;正书学邓承修;诗学龚自珍,而均能变化以自成家,观者罕知其所自出”,诚为知言。先生游日习美术,画亦老辣朴拙,尤以折枝花见长,吾家昔有先生花卉山水屏二副,每过书斋,辙为流连神往,今不复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