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江湖人在这,应该能认出来,这是近年来在北方崛起的势力“崔”的族徽。“崔”,是一个姓氏,更代表着一个人。那个人叫崔缙,江湖人都叫他“公子崔”。他是王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崔缙不是胆怯的人。他不怕任何人,任何事。他是公子崔,鸿雁欲从北地过,先问洛阳公子崔。他十七岁入江湖,单枪匹马,凭借一手举世无双的掌法,在洛阳创下偌大基业。乱世出枭雄,他就是真正的枭雄。古有项羽,衣锦当还乡,他没有故乡可以还,还的是儿时待的小镇。他是孤儿,万熙十四年,北方大旱,数十万难民南下逃荒,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小镇上的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他走了很远的路,衣衫褴褛,饥渴不堪,不知怎么,走到一个小巷子里,听见许多孩子练武的声音。他还没走到那个武馆门口,头上就被一粒枣子砸了一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正骑在墙头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天,也有这么好的阳光。武馆的石榴树,郁郁葱葱,每一片叶子都带着墨玉般光泽。五月开花,六月结果,九月就有石榴吃了……五天之前,他在颍川。颍川郭,郭家有座很漂亮的庄园,叫做清思园,他应人之邀,在园中住了三天,公子崔酒,是村野酒铺自酿的浊酒。面,是普普通通的,加了葱花和几片薄肉的牛肉面。他只是个普通的村夫,贫穷,瘦弱,连家传的武馆也掌管不了,只能卖给别人。他也只能请得起这样的酒,这样的面。他叫魏梧。他是公子崔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在石榴开花时回到梧桐镇,只为了坐在酒铺油腻的桌子旁,和他一起喝一杯浊酒的人。“小缙现在有出息了……真好……”不善言辞的男人,一杯酒下去就涨红了脸,只知道拍着崔缙的肩,一句句地重复“真好,真好。”他小的时候,本来是很好看的。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因为常年生病,十岁还没有别人七岁高,他不能累,练一会武就在旁边歇着,看师兄弟扎马步。他年纪最小,本来是最小的师弟,但是崔缙来了之后,他就成了“师兄”。他从来没有拿过这样的殊荣,慌得不知道怎么对待崔缙才好。他一心要做一个合格的师兄,所以对崔缙很好。崔缙学武学得晚,经常被师傅罚,罚蹲马步,罚不许吃晚饭。他常常从厨房偷了东西来给崔缙吃,献宝一样递到崔缙面前,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是在听见别人拿他开玩笑,配给大师兄“做媳妇”的时候,暗自发狠练功,要打败大师兄的时候?是他生病,烧得脸通红,用毛巾汲了井水给他擦身体,看见他瓷娃娃一样的胸膛,发觉自己起了欲念的时候?还是师父年事已高,怕他找不到媳妇,找了媒婆来,给他说媒的那个晚上?回忆太久远,一夕之间汹涌而来,再坚如磐石的心,也被冲刷出苦涩来。崔缙闭了眼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天过后,他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公子崔,心如铁石,心狠手辣……也许是他喝得太急,魏梧拉住了他的袖子,担忧地叫了他一声:“小缙。”又是这样的眼神,又是这样的眼神……崔缙走那天,也是这样的眼神。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哭得一脸眼泪,拖着崔缙的袖子,一直送,一直送,他问崔缙:为什么要去外面?江湖有什么好?你可不可以等我成婚之后再走……后来,他经常会梦见这双眼睛。别人都说,公子崔是狼,公子崔的武功,是搏命之术,公子崔能有今天,是天纵奇才……崔缙走到今天,不过是一个忍字。他之所以能忍,是因为他经过这世上最锥心的苦痛。不是没想过,回来,回到这梧桐镇上,把他抢回来,关在洛阳,关在金谷园里,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住最好的楼阁,看最好的风景,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但是,不行。他生在梧桐镇,长在梧桐镇,他毕生的愿望,是娶一个漂亮的媳妇,生几个小孩子……“爹爹……”女童清脆的声音唤醒了崔缙。他抬起眼睛来,看见一个扎着丫髻的小女孩子,一头扎进了魏梧怀里,爬到他腿上撒娇。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但是他是崔缙。他笑着,像每一次站在生意伙伴面前一样笑着,问:“这是师兄的孩子?”“是啊,她是最小的一个。”魏梧有点窘地朝他笑笑,明明是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竟然还会害羞。崔缙甚至不敢问他,还有几个。这世上,其实没有谁,是真的刀枪不入,所谓的坚强,不过是没刺到痛处。被刺到痛处的时候,都是一样地撕心裂肺。小孩子很调皮,坐不住,在他腿上撒了一会娇,又溜下去了,跑到一边去玩了。他们又坐着喝了一会酒。魏梧先站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了……”他用那双眼睛期盼地看着崔缙:“小缙今晚住我家里,我……她……拙荆手艺很好……”他从来不是聪明的孩子,他连最简单的客套话都不会说。但是,崔缙是这样地喜欢他。“我……”崔缙刚要开口拒绝,那个小女孩又欢快地跑了过来,手里攥着一个漂亮的糖人,踮着脚递给他:“爹爹吃……”他弯下腰去,带着笑,咬了一口糖人。“我还是不去了……”崔缙像任何一个老朋友一样正常地推辞着:“我明天就得赶回去,洛阳还有事……”他张着嘴,局促地看着崔缙。“可是我准备了菜,小缙喜欢吃鸡……”他顿了顿,像是要咳嗽,又像是咬到了舌头,他仓皇地伸手去捂嘴,甜腥温热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涌了出来。他一头栽在了崔缙身上。“爹爹!”小女孩惨叫。“小……小缙……”他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拼命抓住了崔缙的衣襟,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别说话。”崔缙点住他身上几处大穴,一手把住他的脉,毫不犹豫,咬开右手血管,给他喂血。候在酒铺外的铁卫早就冲了进来。“冰凝丸!镇心丹!快!”崔缙朝铁卫断喝:“葛阳,滚出来!”葛阳是铁卫里的医者,北葛阳,南展诗,是天下最好的两个医者。“我好疼……”蜷缩在崔缙怀里的魏梧,把崔缙衣襟上抓住一道道血印子,他的眼泪不停地滚下来:“小缙……我好疼……”“我知道,我知道。”崔缙咬着牙,抱住了他,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喂进去的药都被呕出来,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抓着崔缙衣襟的力度越来越弱。他恍惚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武馆的后院里,开着火红的石榴花,他病了很久,崔缙背着他,出去看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