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哪敢教皇上久呆,听得这话,便一个个面露惶恐之色,敛衣提袂往楼上走。陆文远当先上得阁楼,举目一看,皇帝和康平王果然早已入席,正一人执了一杯酒,凭栏笑谈。陆文远连忙整肃衣装,领着身后官员一齐下拜道:“臣等叩见皇上,王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时泱心绪极好,挥了挥手,满面笑意道:“都不必拘礼了,今日朕与卿等难得一聚,大家随意就好。”
众官员皆附和称是,见皇上高兴,也不如先前那般拘束了,纷纷入席就座。桂喜使了个眼色,太监和宫女便将那御前膳食流水价似的送上楼来。
陆文远这时才有空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只见这阁楼布置得极为精巧,四下里皆用西域进贡的挡风毡围住,因此一丝寒风夜露也透不进来。檐下悬了一溜儿花灯,充作照明之用,却比御花园中的更为细致耐看,有二龙戏珠、鲤鱼吐水、金猴献桃,还有四面描着故事绣像的,形态万千,不一而足。各位官员四下围坐,当中地下则燃了熊熊几盆炉火,薰得整个阁楼中暖意融融。
朱时泱只穿一件明黄色团龙纹便袍,面南而坐,与朱时济把酒言欢。须臾,一应菜色酒水齐备,便吩咐开席。朱时泱当先饮尽一杯,朱时济领头称好,席间气氛因此而热络起来。
众人各自吃喝了一阵,却又有菜上桌,原来真正的大膳都在后头,只听那太监报出的菜名就够让人胆战心惊的,原来是:一品官燕、凤尾大裙翅、象拔虞琴、干烧网鲍片……分到各座下不过是精精细细的几小盘,但谁都知道单论哪盘都不会低于百两银子。
在座众人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达官显贵,一时却也都战战兢兢,停箸不前。便听那朱时泱朗朗一笑道:“众卿倒是怕什么?是朕招待你们的,又不会管你们要钱,只放开吃便是了。”说着,带头拿起玉箸,往那一品官燕中捞了一筷道:“这道菜中所用的燕窝,是朕专门着人从南疆采买回来的暹逻官燕,可跟市面上那些几十两银子一两的燕窝不同。众卿务必好好尝尝,休要负了朕的心意。”
朱时济附和道:“暹逻官燕的确名贵,连我这皇兄也是前几日才头一次吃呢,一吃之下觉得鲜美无比,便即刻想到了让众位大人也尝尝。皇上如此心系下属,是我等为人臣子之福啊。”说着,拿起酒杯道:“来,我敬皇兄一杯。”
朱时泱笑嘻嘻地举杯与朱时济碰了一碰,官员们见皇上心绪甚好,便也也不再拘束,纷纷举箸品尝,一尝之下,果然是口齿生香,当下连连称好。
陆文远却是连一口也吃不下去,心心念念只道城外灾民水深火热,皇上却领着一班重臣在此鲍参翅肚地胡闹,当真罪过。筷子扒拉着眼前的菜色,内心越发沉重,只盼这宴席早点结束,自己也好少受些折磨。
朱时泱的花样却是越来越多,眼见得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议要猜灯谜。这灯谜是民间玩意,以朱时泱的顽皮心性当然中意得很,平时少不了要揣摩研究,此时不拿出来显摆更待何时。当下便出了一例道:“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顿了顿,又一脸得意地补充道:“很简单的,猜中有赏。”
堂下众臣都在心中计较,朱时济一听有赏,连忙问道:“赏什么?”
朱时泱笑道:“你先猜出来再说。朕难道还能短了你的吗?”朱时济这才自去凝神思考。
半晌,便听朱时济一拍手道:“皇兄,我猜着了。”
在座官员也有不少猜出来的,但被朱时济抢得了先机,也就不好再说,只含笑听着朱时济的答案。便听朱时泱道:“哦?你说。”
朱时济却摇头晃脑地卖起了关子,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啪啪作响,吟道:“东海有条鱼,无头又没尾,除掉脊椎骨,便是此中谜。”
朱时泱略略一想,果然拊掌称善。有许多猜出来的官员,也跟着夸赞王爷“以谜解谜,果然妙绝。”朱时济自然更加得意,见严庸还坐在堂下没什么反应,便含笑问道:“严大人,您可猜到皇上的谜底了吗?”
严庸一向严肃古板有余,却未免失了风流意趣,对这些雅俗共赏的东西最不在行,当下就被朱时济问得慌了神。沈纶连忙在一旁低声提醒道:“日,是日。”严庸这才道:“回王爷,臣也猜出来了,是日子的日。”
朱时泱连连点头,亲自伸手将檐上的花灯取下了两盏,赏给了朱时济和严庸,朱时济和严庸各自谢恩不提。
又继续猜了一会儿,阁楼上人多灯少,赏不过来。朱时泱便只好暂时作罢,吩咐御膳房的太监端元宵上来。
元宵端上桌来,俱都装在晶莹剔透的白瓷盏盅之中,个个玲珑可爱,玉圆饱满,在座官员一时食指大动,纷纷拿起汤匙品尝。朱时泱却不急着吃,对桂喜附耳吩咐了几句什么,桂喜便答应着自去了。
过了一会儿,上楼来的却是花房的太监,每人手里都抱了一盆娇艳欲滴的牡丹,围着地中央的炉火一圈圈摆了开去。
在场的官员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这些牡丹朵朵开得恰到好处,株株生得并蒂连枝,显然是经过精心培育出来的。其中最大的一株竟有七八个花头同时怒放,簇在一起相映生辉,真个无愧于花中之王的称号了。
朱时泱看着众官员的反应,满面得色地开口道:“这些牡丹,是朕特意着人从洛阳采买的花种,又吩咐花房在温室中精心培植而成,其中许多都是世所罕见的品种,比如那石榴红、胜娇容、琉璃贯珠、佛顶青……”
众卿见皇上说得头头是道,哪有不更加奉承趋附的道理,一个个竖起大拇指争相把牡丹夸赞了一番,更有那自负才情的吟诗作对相和,引起了朱时泱和朱时济的雅兴,君臣乐成一团,朝凤楼上一时春意盎然。
傅潜旁观之余,却见陆文远更加愁眉紧锁,满面心事,便知他是在怨皇上只顾自己铺张玩乐,却不将灾民的生死放在心上。傅潜也道皇上此次着实过分了些,但也怕陆文远年轻冲动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反而不好,连忙暗中按了他的手道:“陆兄且忍一时吧,来日私下再谏未迟。”
陆文远却不为所动,仍旧僵坐着,不知听没听进去。傅潜还想再劝,却听严庸在一旁火上浇油地叹道:“唉,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啊,牡丹本来是春夏才开的花,如今却偏偏违逆天时让它跟梅花一样开在寒冬腊月里,这不是胡闹吗?”话没说完,就被沈纶和傅潜一人拉了一下。
陆文远却是听进去了,转头低声问严庸道:“依严大人看,今日这场宴席大概花费多少?”
严庸看了看左右道:“大概?我能给你说出个准确的数来。从初一到十五这几场酒宴都是礼部和鸿胪寺共同操办的,总共得花掉将近十万两银子了,今日这场花费最多,两万四千两白银。”
陆文远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心下大震道:“皇上前番赈灾,不是将他的私库都倾空了吗?户部也说国库里拿不出钱来,如今这十万两却是从何而来?”
严庸叹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银两都是从上头直接拨下来的。不过皇上手眼通天,总有些能来钱的法子的。”
陆文远听得严庸如此说法,又想到皇上几次三番以没钱为由向自己推脱,不愿多管城外灾民,不由愤愤起来。试想一国之君,不能看到民生疾苦,而只贪图眼前享乐,如何能成就一方大业?越来越觉得非谏不可。
这时朱时泱却已喝得酒酣耳热了,再加上阁楼上的炉火烧得旺,只觉得更加燥热难受,便吩咐桂喜把四面的挡风毡都卷起来。桂喜领命,派了几个太监将挡风毡一一卷好,阵阵凉风便从四面呼啸而来,沁人心脾。可那温室中培植的牡丹哪经得起这般北风摧残,风过处花瓣散落一地,原本馥郁熏人的浓香飘散成清香缕缕,在朝凤楼上下缭绕。
朱时泱顿觉酒意消散,神清气爽,遂信步踱下堂来,走到楼边凭栏眺望。目过处,只见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清澈如水,御花园中灯光点点,直如星河委地。远处的玄武门外,则是一片喜乐升平,条条街道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似乎可以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炮竹声。朱时泱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醉不已。
朱时济适时起身跪拜道:“皇兄治国有方,天下归心,四海升平,臣等拜服不已。大明江山定能在皇兄的手下发扬光大,国祚绵长,千秋万代,永盛不衰!”
在座百官见状也跟着起身,齐声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在北风中传出很远很远。
朱时泱心潮澎湃,回身想让众人平身,却见陆文远竟未在跪拜之列,只安静地独坐一隅,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酒盅,满身素净衣衫,直如雪洗一般,神色间更是极尽清冷之意,连看都不看周围的官员一眼。
朱时泱微微不悦,皱了眉头道:“陆文远,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