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某种条件的限制,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之间。内中有几个,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岁;而她们却借着人工的辅助,努力装点出了成熟的姿态‐‐这像树头的鲜果,原还没有透露天然的红艳,而它们亟于使用一种人造的颜料,涂抹上了鲜明可见的色彩。
在柜子外边,四周安放着若干独角的圆凳,这是给顾客们的座位。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饱餐美食,并随意饱餐&ldo;秀色&rdo;。‐‐这是一个中等阶级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这时候,大约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右手的柜前,只有寥寥个顾客点缀着&ldo;市面&rdo;,而左侧的一排圆凳,却还空虚虚的,并没有一个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们,不免感到无聊。她们原是很活跃的一群,于是,在无事之中,不免找些事来做做;无话之中,不免寻些话来说说;甚至,在无风无浪的平静的海面,她们曾扇动出些意外的风波来,大家骚扰一下。
&ldo;喂!你看,那个人的面庞熟得很。&rdo;一个穿淡红绒线背心的姑娘,操着广东式的国语这样说。她把她的热情的眼色,从自己这边的柜台里穿过去,投到了对方的柜台边。
&ldo;哪一个?&rdo;问话的姑娘,穿着一件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绿色的旗袍。她伸起涂着指甲油的纤指,撂了撂她新做过的鬓发。
&ldo;左边第四个‐‐穿西装的一个。&rdo;第一个姑娘轻声地回答。
&ldo;你认识他吗?&rdo;第二个姑娘闪动着她的长睫毛。
&ldo;不是认识,我说他的面貌,很像一个外国明星。&rdo;
&ldo;她的侧坐着的姿势‐‐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像&lso;劳勃脱杨&rso;,是不是?&rdo;
&ldo;不,我是说他的面貌。&rdo;第一个姑娘立刻加以纠正。她把一个食指,搔搔她的太阳穴,思索地说:&ldo;哎!这人像谁呀?哦,想到了。他像乔治赖甫德,哎,不对。我说错了,他像贝锡赖斯朋。&rdo;
这一位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灵鸟那样的舌子。她不等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同伴开口,立刻,她又自动地附加着说:&ldo;《金殿喋血记》,你看过没有?赖斯朋主演的一张历史片,丽都戏院新映过,我和小顾一同去看的;我们看的是楼厅。&rdo;
&ldo;哦,不错,说穿了真有点像贝锡赖斯朋;尤其是他侧面的面影。&rdo;水绿旗袍的姑娘,轻轻拍着手,她把谈话拉回到正题。再向对方斜睨了一下,她又着意地反问:&ldo;你猜,这人的年龄,有几岁了?&rdo;
&ldo;至多,二十八岁,依我猜。&rdo;穿红背心的姑娘,把视线从对方的侧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这么说。
&ldo;呸!让我向西药部小张,替你赊瓶沃古林。好不好?&rdo;
&ldo;嘘!你说我眼光不准吗?‐‐那么,你说吧,这人有几岁呢?&rdo;
&ldo;至少四十六岁。你再仔细点看,他的额上的电车路,已经有那么深,差不多是oldan了!还只二十八岁吗?&rdo;水绿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议。她又补充她的意见:&ldo;无论如何,抽壮丁,一定不会轮到他了。&rdo;
这位姑娘说到抽壮丁,她觉得她自己的话,说得相当风趣。于是她颤动着她的肩,格格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妩媚。
&ldo;沃古林眼药水,让你自己去买吧!这人会有四十六岁吗?你在发痴了!我说顶多再加上二岁‐‐三十岁。&rdo;红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ldo;就算再减两岁吧,至少他有四十四岁了。&rdo;绿衣姑娘也不甘退让。
&ldo;最最多,三十二岁!&rdo;
&ldo;最最少,四十二岁!&rdo;
为了这样一件绝不相干的小事,累了两位天真的姑娘展开了微妙的争执;她们争得非常热烈,看样子,简直和一个战时内阁中的辩论,具有同等的严重性。虽然她们的语声,都是那样低低的。
&ldo;依我看,沃古林药水要买两瓶才好。一个人的年岁,会有十多岁的参差吗?&rdo;在这小组会的议席上,这时忽又增添了后来的一席。只见第三位姑娘,参加进来说:&ldo;你们这两个傻子,一个猜得那么多,一个又猜得那么少,让我来裁判吧,规规矩矩说,这一个人,大约是三十五六岁。&rdo;
这第三位姑娘正从计算机边缓缓走过来,提出了上面那样的折中的意见‐‐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衣饰较为朴素,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铅笔,夹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来,她对对方这个赖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两分钟的注意,因之,这时她以外交家的圆滑的姿态,出现于她的同伴之前,自认为是一个仲裁者。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执拗的性情。她旋转头来向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轻轻掠了一眼,立刻,她把头颈一扭,坚持地说:&ldo;我一定说这人最多只有三十岁。要不要打一下赌?&rdo;
&ldo;打赌?嘘!你不会赢!&rdo;第三个姑娘撇撇嘴。
&ldo;要你这样帮他,硬要替他隐瞒年龄,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rdo;绿衣姑娘一面说,一面看到数米之外,有一个挂徽章的&ldo;监督&rdo;者正把视线投向她们这一角。于是她轻轻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掷一个手榴弹,却旋转头去,准备结束她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