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阙温和地看着他,不知觉回忆飘到那夜,她拿着字帖去集贤殿拜访正当值的崔丞,二人聊了许久,他从未因她是女子而在课业上与严诚等人区别对待。
那夜,严阙离开,崔胤却突然起身相送,她推拒,他只提了烛台,淡淡道:“夜深了,我送您,九殿下走前面,我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沿着集贤殿那条长长的廊子走去墨阳宫,因为他的步履蹒跚,烛台便在手中晃啊晃。
他乃百官之首,无人不尊,但此刻,留给严阙的印象,却只有苍老疲惫。
她回过神来,又与崔丞寒暄了几句,继续往里走,乐曲最响亮的地方,打眼就见到李息。
这人仍是老样子,着四品文官朝服,在漫是王公侯爵、一品大人的宫宴上,显得格外朴素。
李息跪坐在一块毯子上,膝下就是盛开的天竺牡丹,大腿上横着安塞腰鼓,随着他的认真的击打,清脆的旋律便传放开来。
严阙歪头听了一会儿,眉宇间的笑意更加浓重,她印象中的李息,并非如此。
那该是嘈杂之中仍坚守静谧之人,是推杯换盏里也惜字如金之人,他怀里抱着的,该是一本书,一支笛,抑或是其他,腰鼓总归与他格格不入。
这样想着,便觉得越发滑稽,她轻快地走过去:“李大人,又见面了,你怎么在这里。”
李息抬头,便在万盏灯火中见到盈盈一笑的严阙,却没立刻同她施礼,而是一低头,继续漠然地打起了腰鼓。
“李大人,我问你话呢?”
这时候,一直立在旁边侍候的小宦官来宝轻笑着解释道:“九公主,李大人正在给王大人、宋大人奏乐呢,这一说话,曲子就断了。”
说着,下巴轻轻往不远处点了点,严阙看去,果见兵部的王悦和御史台宋庄宁,已是半醉境界。
佳佑十四年,宣景皇帝初辟宦官从政之制,越到近年,宦官的权势越大,甚至手握军权,被人尊一声大将军。王、宋便是其中之二,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
严阙立刻明白过来,想是这两人以官位相压,命李息奏乐供他们消遣的,她心中不愉,已有意替李息争口气。
“几位大人真是好雅兴,”她上前,冷冷发问,“梨园的优伶都散尽了吗?何至让朝廷命官充当乐师,说出去不怕叫人笑话?”
王悦心思活络,听她语气不善,稍加盘算便知是在为叫李息的说话,也不想当即触眉头,便陪笑道:“公主言重了,李大人是自愿的。“
严阙讥讽一笑:“自愿?我看不见得。”
宋庄宁打了个哈哈,跟着道:“正是,正是,不信您大可问李大人,诶…李大人呢?”
腰鼓放在地毯上,李息已经不在原来得位置了。
“禀公主,”来宝看大家看过来,于是小碎步跑来,“李大人说了,他不妨碍您与两位大人聊正事,先退了。”
这个人啊,说谎都不会,走这么急,不过是与她避嫌罢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出现也帮他从不喜欢的事情中抽身,心里反而一松,她问:“退去哪了?”
“这个奴才不晓得,不过看方向,猜他是出宫了。”
“这样吧,”严阙想了想,“你去送送大人,就说,”她压低声音,“就说大周的官员不全是如此。”
来宝这下犯难了,这话于情于理都不该从他一奴才口中说出来,正想着如何推脱,严阙自己先反悔了,她道:“后面那句话不必说,你就去送送他吧。”
“诺!”
李息没有驾车,特意避开人最多的蓬莱殿,从东侧僻静的清思殿缓缓往宫门的方向走。
走了不多时,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倒并没觉得是奔自己来的,脚下还维持着方才的速度。
那声音近了,他才回头,恰瞧见满头大汗的来宝。
“李大人走得可真快,好在让奴才追上了,走吧,我送您?”
李息蹙眉看他,显然不解他为何大献殷勤。
“嗨,大人别这么看我,不是我想送您的,是九殿下不放心,特吩咐奴才这么做。”
“不必了,”李息了然,态度却也没什么变化,“你回吧,多谢公主。”说完,拔腿继续往前走。
来宝急了:“别呀,您倒是大方,奴才可是难得领一回九殿下的差事,全凭着您领赏呢!”
“您就当没我,只管往前走,我在后头跟着,看您入府回去复命就是。”
李息没说可,亦没说不可,只是后头的路,真如来宝所言,当没有他这个人。
来宝起先以为,送他出了皇城,最远不过长兴坊就能抵达住处,却不想,过了永乐坊、靖安坊、再走就是大业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