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说展开了魏连殳和&ldo;我&rdo;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其实是鲁迅内心深处的两个&ldo;我&rdo;的对话。小说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叙述的故事中,插入了&ldo;我&rdo;和魏连殳的三次对话、三次辩论。每一次讨论,都有一个主题;这种围绕一个主题来互相辩驳的方式,正是魏晋&ldo;清谈&rdo;的特点,小说写的就是&ldo;我&rdo;和魏连殳两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清谈,这是其他小说看不到的。而三次清谈都不是一般的发牢骚,而是把他们现实的痛苦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三次玄学讨论:这应该是特别有意思的。
我们就来看看他们讨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从孩子说起的。魏连殳非常喜欢孩子,小说写了大良、小良和他们的祖母,这是极其调皮、极其讨厌的两个小孩,而且祖母也是个极其讨厌的小市民,但是魏连殳非常喜欢这两个小孩,这当然有他的悲剧在里面。有一次,从怎么看待小孩引发了一场争论‐‐
(魏连殳):&ldo;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rdo;
(&ldo;我&rdo;):&ldo;那也不尽然。&rdo;
&ldo;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rdo;
&ldo;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rdo;
从表面看起来是讨论孩子问题,其实争论的是,&ldo;人的生存希望&rdo;在哪里。魏连殳认为有希望,希望在孩子,在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了人的坏,既然是环境造成的,就有改造的可能性。&ldo;我&rdo;认为不是环境造成的,是人的本性,人的&ldo;根苗&rdo;就是坏的,无法改造,也就没有希望。这里实际上是从人的本性这个根底上来辩论人的生存有无希望的。两种观点相互质疑和颠覆,大家注意,这个讨论是没有结论的,所反映的正是鲁迅自己内心的矛盾。
第二次讨论是围绕&ldo;孤独&rdo;问题展开的。有一天,&ldo;我&rdo;看见魏连殳的样子,觉得很悲凉,却装着微笑说:&ldo;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rdo;这就是说,境由心造,这种孤独处境是自己造成的,因此也可以用自我调整的方式改变。魏连殳却说起了祖母:她是我父亲的继母,我跟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因此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我是不理解她的,我和祖母之间是不通的,但是那一天我看到祖母的孤独感时,&ldo;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rdo;。小说结尾,&ldo;我&rdo;来看魏连殳,又感到&ldo;我&rdo;跟魏连殳有某种关系。所以在《孤独者》里,从祖母到魏连殳,再到&ldo;我&rdo;,有一个&ldo;孤独者谱系&rdo;,这里没有血缘关系,却传承下来了。所以&ldo;孤独&rdo;不是境由心造,而是本体性的,是命运造成,注定如此的,而且会代代传下去。这是一种对&ldo;人的生存状态&rdo;的追问‐‐鲁迅总是通过一种现象进行本体的追问,刚才追问生存希望,这里又追问生存状态:这种孤独的生存状态是可以改变的,还是无可改变的宿命,鲁迅自己是矛盾的。
第三个问题,就更加深刻。我们刚才说过,到最后魏连殳来求&ldo;我&rdo;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ldo;我还得活几天!&rdo;说完就走了,&ldo;我&rdo;没有来得及和他进行对话,但正是这一句话像火一样烙在&ldo;我&rdo;的心上。于是就有这样一个晚上,&ldo;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rdo;,就想起了小时候跟小朋友一起塑雪罗汉,仿佛看见&ldo;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rdo;。&ldo;我还得活几天&rdo;,仍是这样的声音;&ldo;为什么呢?&rdo;这是&ldo;我&rdo;发自内心的追问,向千里之外的魏连殳的追问。正在这个时候,咚咚敲门,一个人进来,拿了一封信给&ldo;我&rdo;,打开信,是魏连殳来的。这里有一种心灵感应,&ldo;我&rdo;想着他,他的信来了,而且第一句话就说:&ldo;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rdo;就是回答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活?这里又提出了&ldo;人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rdo;的问题。从魏连殳的回答,结合他的经历大概有几层意思。第一个层次,是为自己活,为自己某种追求、理想、信仰而活着,魏连殳是曾经这样活着过的,人们为什么觉得他是个异端呢?就是因为他是有信仰、有自己的追求的人。但现在他说他活着是因为有人愿意我多活几天。这就是说,他不可能为理想、追求而活着,因为理想完全破灭了;还要活下去的动力,就来自是有人‐‐例如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孩子希望我活着。这个时候,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爱我者。这是一种力量,而且是很大的力量,魏连殳说,&ldo;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rdo;,因为我毕竟活得有意义:为爱我者活着。但是,现在爱我者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人们也不爱我,不再对我寄予任何希望了。到了连爱我者都不希望我活的时候,人的生存价值已经退到了零度,几乎没有价值了,已经到了底线了,但是我还要反抗,我要反抗这个不可抵抗的命运,我还要活着。这个时候,我为什么活着呢?我只能为那些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活着:你们不是不愿意我活着吗,那我就偏要活着,我就是要让你们因为我的存在而觉得不舒服。这是&ldo;为敌人&rdo;而活着,这真是太可怕了,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