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结尾却出人意料:&ldo;但&lso;吃白相饭&rso;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lso;吃白相饭的!&rso;&rdo;‐‐这就是说,现实生活中,还有&ldo;做而不说&rdo;或&ldo;做而不承认&rdo;或打着相反旗号,自称&ldo;正人君子&rdo;的&ldo;吃白相饭&rdo;者。和这些遮遮掩掩、瞒和骗的流氓相比,&ldo;直直落落的&rdo;&ldo;吃白相饭&rdo;朋友,还是&ldo;可敬&rdo;的。对后者鲁迅还愿意写文章来谈论他们,前者就根本不屑于谈及。鲁迅有言:&ldo;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的人&rdo;,杂文大概也是如此:&ldo;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rdo;〔20〕
我们跟随鲁迅在上海街头已经闲逛很久了,但还有&ldo;一景&rdo;是不可不看的,即&ldo;变戏法&rdo;。鲁迅说他是&ldo;常常看&rdo;的,而且&ldo;爱看&rdo;,而且爱想,爱写,单是杂文就写了两篇,对照起来读,看同一现象怎样引发出鲁迅的多种联想,是很有意思的。一篇就叫《看变戏法》,〔21〕鲁迅关注的是走江湖的变戏法者,&ldo;为了敛钱,一定要有两种必要的东西:一只黑熊,一个小孩子&rdo;,但&ldo;训练&rdo;的方法与内容不一样,对黑熊,是&ldo;打&rdo;和&ldo;饿&rdo;,逼它表演,不惜虐待至死;对小孩,却训练他如何假装痛苦,和大人&ldo;串通&rdo;一气骗观众的钱。鲁迅说:&ldo;每当收场,我一面走,一面想:两种生财家伙,一种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寻幼小的来;一种是大了之后,另寻一个小孩子和一只小熊,仍旧来变照样的戏法。&rdo;在鲁迅看来,&ldo;事情真是简单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无味&rdo;;但掩不住的是背后的沉重:&ldo;虐待至死&rdo;固然是残酷的,而将这样的&ldo;戏法&rdo;一代代地传下去,却是更为可怕的‐‐而鲁迅的隐忧自然不只是限于街头的&ldo;变戏法&rdo;,但他没有明说,要我们读者去想。结尾一句:&ldo;此外叫我看什么呢,诸君?&rdo;更是逼我们深长思之。
另一篇更几乎全是白描:猴子如何&ldo;戴上假面,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枪&rdo;;&ldo;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狗熊&rdo;怎样&ldo;玩一些把戏&rdo;,&ldo;末后是向大家要钱&rdo;。又如何&ldo;将一块石头放在空盒子里,用手巾左盖右盖,变出一只白鸽来&rdo;,又怎样&ldo;装腔作势的不肯变了&rdo;,最后还是&ldo;要钱&rdo;……。&ldo;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huazaa!&rdo;〔22〕变戏法的又&ldo;装出撒钱的手势,严肃而悲哀的说&rdo;。&ldo;果然有许多人huazaa了。待到数目和预料的差不多,他们就检起钱来,收拾家伙,死孩子也自己爬起来,一同走掉了&rdo;,&ldo;看客们也就呆头呆脑的走散&rdo;,&ldo;这空地上,暂时是沉寂了。过了些时,就又来这一套。俗语说,&lso;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rso;,其实是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也总有人看,总有人huazaa……&rdo;。‐‐写到这里,都是小说家的街头速写;到结尾处才显出杂文笔法:&ldo;到这里我才记得写错了题目&rdo;,读者回过头来看题目:《现代史》,〔23〕这才恍然大悟:作者写的是一篇现代寓言,再重读前面的种种描写,就读出了背后的种种隐喻,并联想起现代史上的种种事情来。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ldo;荒谬联想&rdo;:骗人的&ldo;变戏法&rdo;与庄严的&ldo;现代史&rdo;,一边是最被人瞧不上的游戏场所,一边是神圣的历史殿堂,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却被鲁迅妙笔牵连,拉在一起,成了一篇奇文。粗粗一读,觉得荒唐,仔细想想,却不能不承认其观察的深刻:鲁迅在外在的&ldo;形&rdo;的大不同中发现了内在的&ldo;神似&rdo;,这里确实有鲁迅对现代中国历史的独特体认。
我们终于可以跟随鲁迅进入著名的&ldo;夜上海&rdo;:这是《准风月谈》的首篇《夜颂》,一篇《野草》式的散文,融入了鲁迅所独有的上海都市体验。
首先提出的是&ldo;爱夜的人&rdo;的概念。我们可以把这看做是鲁迅的自我命名。这不仅是因为他喜欢并习惯于夜间写作,更因为他正是与&ldo;夜&rdo;紧密连结在一起的&ldo;孤独者&rdo;、&ldo;有闲者&rdo;‐‐不是早就有人把他打入&ldo;有闲阶级&rdo;吗?&ldo;不能战斗者&rdo;‐‐&ldo;战士&rdo;的美名已被某些人垄断,鲁迅哪里敢言&ldo;战斗&rdo;?&ldo;怕光明者&rdo;‐‐鲁迅早已拒绝了被许多人说得天花乱坠的&ldo;光明&rdo;。
于是,他爱夜。因为只有在&ldo;夜&rdo;这个&ldo;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大衣&rdo;的&ldo;普覆&rdo;下,才感到&ldo;温暖,安心&rdo;。因为只有在&ldo;夜&rdo;里才&ldo;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rdo;。‐‐鲁迅早在《影的告别》里就说过,他&ldo;愿意只是黑暗&rdo;,&ldo;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rdo;。〔24〕鲁迅是属于夜的,夜的黑暗也只属于他,&ldo;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rdo;,鲁迅感到分外的自由、自在与自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