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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当下社会信任为什么严重流失的原因了，并不是因为中国传统只适宜维持血缘关系上的熟人信任、无法构建出超越血缘的信任网络；而是因为，维系社会信任的传统风俗被时代洪流冲溃，人们的&ldo;自发社交性&rdo;受到扼制，原有的社会信任网络断裂了。

最后，我还想说，一个健全、有力的社会，必定是由各种自生组织与自发秩序联结而成的，我们不妨称之为&ldo;有机社会&rdo;。而所谓的&ldo;一袋马铃薯&rdo;式的社会，则可以叫做&ldo;无机社会&rdo;，它因为缺乏有机联结而支离破碎，必然非常脆弱。

看宋朝人再造社会

唐代，世家大族犹在，门阀社会的余绪尚存，而唐后社会，经过五代残酷的厮杀，门阀世族零落殆尽。当历史演进到宋之际，中国社会出现了一个大转型：从宋代开始，中国进入没有世家大族的平民化社会。大规模的科举取士虽然消弭了有力量抗衡皇权的士族势力，却也缔造了一个庞大的儒家士绅阶层，他们取代之前的贵族门第，成为推动社会自治的主要力量。

针对五代战乱过后宗族组织的衰败、宗法关系的松散、宗族伦理的弱化，包括张载、程颐、朱熹等大理学家在内的宋儒，都提出了再造宗族制度的构想。因为，对于主要依靠宗法伦理联结起来的传统社会来说，宗族之不存，即意味着社会的溃散。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范仲淹的例子：他以个人官俸所得，购置良田十多顷，作为族内公益基金（义田），义田每年收取的租米，用于赡养族人、供养族学（义学），又设立管理范氏宗族公益基金的机构（义庄），制订《规矩》十三条（族规），成为宋代儒家重建宗族的典范。范氏义庄从北宋一直维持到清末，历经宋、元、明、清四朝，九百年间王旗变换，而义庄屹立不倒，是世界上维持时间最长久的ngo之一。

宋人重新构建的&ldo;宗族范式&rdo;延续至明清，虽然不似前朝的士族门阀在政治上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却在维持民间社会的自治方面发挥了前代所不及的作用。宗族通过提供认同、福利与秩序，使族人免于直接暴露在国家权力的热焰之下，也使社会自我构建出优良的治理秩序成为可能。

宋代士君子的更了不起之处，是他们还创立了两类超越了血缘限制，比宗族更具开放性的民间自治组织‐‐乡约与社仓。

历史上第一个乡约由北宋理学家张载的弟子吕大钧设立于家乡‐‐陕西蓝田，所以又称为&ldo;吕氏乡约&rdo;或&ldo;蓝田乡约&rdo;。吕大钧开创的乡约制度后经南宋理学家朱熹整理，更趋完善，又由朱熹的弟子在一些地方付之实践。

宋儒推行乡约之初衷，是为了&ldo;成吾里仁之美&rdo;，即建设家乡、建设和谐社会，通过将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乡党们组织起来，大家&ldo;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rdo;，从而形成美好的自治秩序。吕大钧创立了一套堪称优良的乡约制度：地方士绅牵头组织乡约，乡人自愿加入或退出，由众人推举一位德高望重、正直公道之人担任&ldo;约正&rdo;，为乡约最高领袖，执掌约中赏罚、决断之权；乡约的日常管理则由&ldo;直月&rdo;负责，&ldo;直月&rdo;是轮值的，按照年龄进行排序，一人一月，一月一换。乡约每月一小聚，每季一大聚，这是对&ldo;乡饮&rdo;古礼的恢复。&ldo;乡饮&rdo;是一种议事机制、一个自治平台，&ldo;乡饮&rdo;之时，约正会将约众近期的善行或恶行记录在册，并据此进行赏罚，约中众人有事，也可以在&ldo;乡饮&rdo;上提出，大家协商，找出解决方案。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吕氏乡约就是一个建立在自愿联合基础上，有着教化、救济与公共治理功能的村社自治共同体。乡约既是自由的（自愿出入），又是民主的（公选领袖），也是平等的（约众不分地位高下，以年龄为序充任&ldo;直月&rdo;）。

值得一提的是，吕氏乡约在推行之初，曾遇到了不少麻烦，不但乡里有些流言蜚语，连吕大钧的大哥、在朝廷当大官的吕大防也不赞成搞什么乡约。反对吕大钧设乡约的亲友说，你一个在野的士绅组织结社，容易被人误会为结党，引来朝廷猜疑。况且治理地方社会本是官府的事情，你又何必掺和呢？吕大防还建议弟弟：不如将乡约改为&ldo;家仪&rdo;，这样就可以规避政治风险了。

那么吕大钧是如何回应这些反对的声音的呢？吕大钧说，士君子读圣贤书，自当造福乡里，何必要做上了官才来行善事？如果什么事都由官府指示了才可以做，则&ldo;君子何必博学&rdo;？因此，他不同意将乡约改为&ldo;家仪&rdo;：改为&ldo;家仪&rdo;固然可以降低风险，但&ldo;于义不合&rdo;。显然，在吕大钧心中，士君子追求之&ldo;义&rdo;，已经超越个人的&ldo;修身&rdo;与家族内部的&ldo;齐家&rdo;，而担当起教化乡里、美化风俗之责，用儒家的话来说，是为&ldo;仁里&rdo;，换成今日的说法，就是致力于社会自治。

吕氏乡约是古代社会最具自治精神的基层治理建制，代表了自治传统在儒家引导下演化出来的新高度。

宋儒创设的社仓则类似于今日社会贤达主持的农村小额扶贫贷款，所不同者社仓借贷的米，农村小额扶贫贷款借贷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