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ldo;高末儿&rdo;的茶。所谓&ldo;高末儿&rdo;,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以极便宜的价格卖出的一种茶。这种茶很香,可只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没了颜色。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开东家长李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意则是&ldo;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rdo;。
&ldo;糊涂&rdo;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了&ldo;大智若愚&rdo;这个词。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ldo;四爹&rdo;。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迸出一个&ldo;四爹&rdo;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ldo;四爹&rdo;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对这个&ldo;爹&rdo;的含义相当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ldo;四爹&rdo;,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恼了,说我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儿挓挲着一双襁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学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他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儿,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儿、铁蚕豆什么的零食,还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六儿站在原地没听见一般,谢娘塞给他几张小票子,推了他一把。六儿说摆小摊儿的今天没出来,谢娘说出来了,她早晨看见了摆摊儿的老赵跟他媳妇推着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