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随着两人拆解,却发现一个怪异情况,岳东方出招越来越迅速,也越来越精妙,若非李岩知他身负重伤,还道他本来就好好一个人呢。起始时李岩还有心想让,后来只能凝神以对才能不落下风。如此过了五十余招,岳东方收招而立,微微有些喘息,仍是一副内伤未愈的样子,口中却道:“我这路掌法是由外而入内,心法也是如此,待得身体全好了,内伤自然会好。此番施展有助于我活络筋骨,对我伤势是有利无害,与常人伤重需静养是不同的。大概再有十日我便能复原如初。”说着要让李岩引他去见阿史那瑕、宇文涟漪,一则拜谢救命之恩,二则告辞。
李岩正待劝说,却听院门口一个声音道:“好啊,你便去吧。天都之内想成名的高手多的是,你从这里出去,只怕走不到定鼎门,就有成百上千人争着与你比武,胜了降龙掌的传人,足够名声大振了,反正都是想成名想疯了的,可不管你是否负伤在先,只怕还是故意趁着这个机会来挑战的呢。”
来人正是宇文涟漪,他见岳东方稍一犹豫,便接着道:“若你爱惜自己,便好好在这里养好伤势,之后觅得机会,再找沈青衣决一生死。”岳东方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多谢公主收留,也谢过几位的救命之恩。”他原本意气风发之时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去闯,更受不得人激。但此时,他虽不怕死,却怕先于沈青衣死,因此无比珍惜自己。如此将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康复了起来。也明白李岩等人并无恶意,话也多了起来。再后来他听闻李岩也算是凌云弃徒,不禁有同病相怜之感,其实李岩所感也如是。
渐渐李岩从他口中获知一些过往,才明了他与沈青衣之间的恩怨。岳东方是丐帮之主陈启的三弟子兼义子,自幼武学天分出众,为人豪爽,又重侠义,在江南一带惩奸除恶,落下好大名头。又因帮中事务处理得当,因功升为四大分舵的“人祸”分舵之主,一直是下一任帮主的不二之选。只是陈启春秋尚盛,天下又逢多事之秋,一直没有承认他帮主继承人的身份。但帮中有大事难事,基本也没有他解决不来的。分舵势力日见强盛,岳东方因此也渐渐骄矜自满起来,有时候属下抢了其它分舵的功劳上报上去,他也不加阻止,渐渐帮中其他几大分舵也多有怨言。陈启也隐隐点过他几次,他只是年轻气盛,也不大听得进去。
再后来帮中忽有传言,说是陈启欲将帮主之位传于二弟子“天灾”分舵之主方腾云,他心里才有些不安起来。方腾云武功虽不如他却也差不多,做起事来又雷厉风行,只是为人低调谦和许多,即便有人与他争功,也只是一笑置之。因此名头是没他响亮,但名声只怕要好上很多,岳东方听了这样的传言也不禁有些心虚。正好有一名之前在五湖认识的友人来访,以前接触时说起对世事的看法也都互相佩服,岳东方也没多想,便将近来的苦恼说与他听。谁知那人说道此事容易之至。也不辞辛劳,为他出谋划策,先好好整顿了一下分舵,将害群之马剔除出去,又重惩一批抢功之人。落得周边分舵交口称赞之余,又由于手段高明,舵内弟子也都服膺。因此岳东方对他越发信任,再三挽留那人多助他一段时间,那人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过了不久那人告诉他说,方腾云不似善于做伪之人,应是天性如此,只要对他施以恩惠,必能让他心甘情愿不与自己争位。之后便创造机会,将一支二百北燕精锐入境协助平叛行经“绝鹰谷”的消息泄露给“天灾”分舵。楚王朝兵力受严格控制,有时出了叛乱难以平灭,北燕朝廷便定期派精锐兵丁巡视各州府。说是平叛,又有什么叛乱要平了,无非是一些缴不起税的平民而已。但是他们一旦入境,沿途如同盗匪,江南民众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普通帮派倒也不敢管闲事,丐帮却不同,弟子遍布天下不说,连总舵君山岛都是近十余年间建立的,大不了换地方,帮中弟子又多有南渡流民,对北燕更是深恶痛绝。
方腾云获得消息,当机立断,定要将这拨人尽数留下。只是陈启携了“焦土”、“赤地”两舵之主赴外未归,联络岳东方又没有联络上,对方只有二百军士,在“绝鹰谷”那样的绝地伏击应是十拿九稳。于是选了三百精锐,自行出击了。谁知到了“绝鹰谷”便中了埋伏,“二百精锐”皆是北地武林高手,外围还有军士以弓弩夹击。岳东方前往营救之时,只剩下身负重伤的方腾云尚在,三百弟子尽皆战死。
岳东方去质问那人,那人却道一切皆是他的算计,故意让他晚去救援半个时辰,以保证尽歼“天灾”主力。并劝说岳东方,事情既已做下,便执行后续计划,借机削弱“焦土”、“赤地”实力,到最后陈启只能将帮主之位传与他,岂不甚好?他料定岳东方这样心高气傲之人一旦做错了事,便会一条道走到黑,永远受他控制。却不料岳东方并非糊涂之人,当场与他翻脸,并去向陈启承认错误,“三刀六洞”自逐出门。
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常人唯恐遮掩不住,岳东方却能侃侃道来,足见他的决心:也只有沈青衣一命才能洗清自己的耻辱。
李岩听了不由叹息,这等策略并非艰难奇绝,只是一环套一环。那人若无才华,也不能将“人祸”分舵整理得井井有条,取得岳东方信任,后续计策也不必说了。半晌才道:“那人便是沈青衣么?”岳东方点点头,又道:“此事是我识人不明,师父虽没有怪我,我却无颜在丐帮继续待下去。若非沈青衣还未授首,我便随三百弟子去了。”李岩劝道:“以沈青衣之才,他若想刻意接近一个人,怕是任谁也防备不了的。”
旁边阿史那瑕、崒干也都点头,宇文涟漪在旁边叹道:“刚开始见到他时,还道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却不料心机如此深沉。”阿史那瑕却道:“为了山河社稷这个理由,很多活生生的人都会变成鬼的。”又对岳东方说道:“十余年前北燕选择与楚结盟,共分天下,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皆因与北燕为世仇的山戎当时已攻到了幽州,若欲扫荡天下力有不逮。如今看来,山戎即平,近二十载修养,军容鼎盛,已准备向南用兵了,不然也不会插手江南武林之事。丐帮力主抗燕,只怕首当其冲,还要小心了。”又对宇文涟漪道:“战事一起,楚与燕的盟约定然不再,公主还请早做打算。”又对崒干道:“此间事了,我们也要加紧行动了。传讯回去吧,让大祭司他们早做准备。”
众人听闻,不由暗暗心惊,这些细碎的信息综合起来,竟然生成如此大的暗潮。又过几日,岳东方伤势已无大碍,不敢耽搁,辞别了众人,决定北上去一探究竟。若阿史那瑕所言非虚,晋阳必有动静,连向沈青衣寻仇也暂时放下。崒干愤愤道:“此人当真无礼,公主所言无有不中,他竟然还敢怀疑,还要去证实。”阿史那瑕却道:“他遭逢叛变,做事自当小心谨慎。且此事关系重大,贸然行动只怕冤枉无辜。”宇文涟漪不甚明白,大家也都不愿明说。若是消息确实,丐帮必要经历一番清洗,来剔除掉所有不安因素,必然是一番腥风血雨。
夺帅之战已定于后日进行,崒干、阿史那瑕都不会参与,倒是宇文涟漪跃跃欲试,还怂恿李岩同去。李岩自是不会答应,他的武功若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是会引起怀疑的。在宇文涟漪的要求下,也跟她比划过,知道她擅长暗器,功力已是不弱,“落梅风”自是不能胡乱传授,但是一些使力的法决也说给她听。
当日张大通与薛晴也回到天都,只是缺了韩琦与翠屏。张大通展露了刀法,李岩发现他相比于分别之时也大有进境,看来也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自是跟随叶真学了不少东西。宇文涟漪见李岩不肯答应,又要张大通以顺平公主府的名义出战。考虑到日后若是相助流光,难免被人诟病,牵连了她,便也拒绝了。恼得宇文涟漪整整一天没有理李岩。
后日夺帅之战正式开始,直接在城外大校场进行,李岩、张大通等人自是作为两位公主的随从前去观礼。第一日每人要进行五场比斗,大多数强弱悬殊,几招之间便分出胜负。倒也有三五场精彩对决,也都是第五轮的比斗,如沈驰对点苍柳霖、司空飞天对青城白崇霄,都是战到二百余招才分出胜负,结果凌云的两位弟子双双获胜。李岩、张大通此时眼界已高,见了二人武功仍然暗暗称道。另一名值得关注的是赵王府的客卿,竟是三十余岁的一名和尚,言必称“阿弥陀佛”,迂腐之极,武功着实不弱,听法号是空山。据说是宇文商的师兄,展露出来的实力竟隐隐接近于镜海,李岩看了暗暗咋舌,“佛心宗”贵为国教,确实有自己不俗根底。只是同为中原大帮大派之首的丐帮、正一教未有人前来参赛,甚是扫兴。
第二日再战,司空飞天运气很不好,遇上了空山,苦撑二百招之后败下阵去,沈驰运气较好,闯入了下一轮,其他凌云弟子倒有半数折戟。此时算上所有晋级之人也只剩下三十余人,之后休整一日再战,凌云弟子尽数出局,也让观看的各派弟子不胜唏嘘,看来凌云秉承的“出师”之例终究是流失了太多高手人才,竟有人说道,要不是师门昏庸,将夜战天枢的李岩逐出门墙,说不定以他连斗宗师的水准还能独占鳌头。亲友赶紧捂住他嘴,阻止他说疯话。其实这一代凌云弟子中算得上出类拔萃之人也仅仅来了司空飞天一人而已,只是运气不佳,提前遇见了有实力夺魁的空山而已。
如此每隔一天举行一轮比斗,最后一日终究是空山独占鳌头,众人也都对这个胜了从不下杀手的大和尚很有好感,倒也心服口服,只待负责主持的赵王亲口赐他魁首称号时,忽听一人道:“且容我与空山大师一决高下。”众人大怒,正待斥责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人直接道:“北燕赵重霄弟子沈青衣,这个名头够来争魁首之位吧。”周边一众武人沉默了下去。
宇文商却毫不意外,笑道:“既然赵宗师的弟子肯赏脸,也算我们的幸事。那便定在后日吧。”
原本还希望能再看一场巅峰对决,不料将近傍晚同时收到了两处传来的同一消息,一则是流光韩琦传讯,一则是路经天都的薛寒山、叶真传来,消息是“李湛遇刺”,韩琦是邀二人前往支援,薛寒山说自己念及故人之情,将前往医治。李岩赶忙将消息告诉阿史那瑕。
阿史那瑕沉吟利弊,着李岩、张大通、薛晴速往流光支援,定要助杨岚稳定军心,不然兵临城下之时流光危矣。李岩担心这般明目张胆前往流光助阵,恐引起楚帝疑心。阿史那瑕却道不妨,天下大乱将起,宇文信必不会因这等小事与突厥开战。自己若在天都身死或被囚,虽然必然引起突厥混乱,但一旦混乱结束,肯定又多一个劲敌。因此只要给他一个面上过得去的理由,他衡量利弊,自会顺势为之。又道流光一脉才是自己将来助力,嘱他定要护得李湛、杨岚周全。
李岩问道:“那我应如何去向顺平公主交代?”一直与宇文涟漪接触,当真发现她是一个没有太多机心,又肯一心扶弱济贫,除暴安良,常常为他人着想的好女子。即便知晓李岩曾帮过杨岚,仍是肯为他遮掩许多。但此时终于要明着走上与她父兄对立的战场,若坦白告诉她,她又会作何感想;若不告诉她,难道仅仅凭一个“我是为了你好,所以不得不欺瞒你”的理由,便对得起这么一个真心待他的好女子么?
阿史那瑕显然也想到此节,任她机变如神,也不由犹豫起来。最终她道:“你去向公主直说吧,不然将来她得到了消息,只怕会更伤心。”李岩心乱如麻,正欲前往,顺带告辞,不料阿史那瑕忽地拉住他手,道:“还是我去说吧。”李岩正松了口气,忽然想到,谁去说谁心中所承受的煎熬必然更重,自己走了一了百了,阿史那瑕今后又将如何面对宇文涟漪,叹了口气,道:“还是我去吧。”最终阿史那瑕点了点头,道:“我跟你同去。”
两人来到宇文涟漪门外敲了敲门,宇文涟漪不惯侍女服侍,自己开了门,见到阿史那瑕瑕,正笑道:“公主这么晚……”却看到李岩跟在旁边,知道二人定有事情。她本已睡下,此时仅披了一件外袍,夏日本就穿的清凉,这下子有些尴尬了。宇文涟漪请二人进屋坐下,自己进内室整了下衣物才出来,却见二人神情尴尬之极,还道是为了方才事情,不由笑道:“哎呦,你们别把我当娇怯怯的公主,咱们就当江湖儿女论交,那又算什么。”却见二人仍是脸色难看,似是有所明悟。其实她心中何尝不清楚终究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刻,当前的集英夺帅之战不就是为了之后的激斗在准备,只是潜意识中不去想而已。
阿史那瑕方要开口,李岩却在她臂上轻轻拍了拍,站起对宇文涟漪郑重施了一礼,宇文涟漪也不躲闪,坦然受了一礼。李岩又道:“李岩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自家师起便与流光藕断丝连,我虽已被逐出师门,此心却与吾师无二。且李岩与流光李湛、杨岚的交情也非同一般,此番在下便要告辞,前往去流光……助阵了。”
宇文涟漪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终于从最不愿意听到说出的人口中说出,心神竟有一丝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道:“那便去吧。”李岩一愣,本酝酿了好久的说辞竟说不出来,最后道:“若此番流光事败,万事休提;若有来日,无论李湛、杨岚与你父有多大冤仇,其间有多大困难,李岩都愿化解。不为报公主之恩,只为公主皎如明月的赤子之心。”
他知宇文涟漪是不在乎这些权势的,在乎的大概只有那些对她好的人罢了。虽知今后将付出偌大代价,仍不忍见她此刻伤心。
宇文涟漪也对他施了一礼,道:“如此多谢你了。”语气中多是真诚,一丝讽刺意味也无。李岩又道:“此事瑕便如公主一般不知情,还望你能善待她,不要因此疏离了。”宇文涟漪伸手在阿史那瑕手上握了握,道:“自然不会。”又问他何时出发,李岩道夜间就走,宇文涟漪摇了摇头,说道:“明日再走,有马匹代步,你能更快赶到流光。”李岩答应了。眼见接下来无话可说,他与阿史那瑕便告辞离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