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卢先生处,他已然授完课,让杨岚自行阅读学习,自己在院中读书纳凉。见二人来了,便让二人坐。杨超诚惶诚恐挨着李岩坐下,却看到李、卢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卢先生对李岩道:“你事情繁杂,不去做事,来我这里干坐着做什么?”李岩“啊”了一声:“先生也不知道我来做什么的么?”卢先生睁大了眼:“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你想什么?”房内读书的杨霞“嗤”地笑出声来。
李岩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来过几次,每次先生都知道我心中所想,还道先生洞察一切呢。”卢先生哑然失笑。李岩接着道:“此番前往倭国寻医,茫茫沧海之上如何定位就成了问题。船上火长杨超也只行过近海路线,此番特来请教先生。”卢先生想了想,喊了声:“霞儿,把书房柜中那个紫色的匣子拿来。”杨霞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拿了出来,递给卢先生,自己却不肯回房,也在一旁磨蹭着不肯走。
卢先生也不撵她,自顾打开盒子,露出里面十二块大小不一的正方木板,以及木板下的一副绢帛。他取出木板交给杨霞拿着,又将匣中绢帛铺在院中石桌之上。三人见了,都是一声惊叹,原来是一副地形图,上面勾勒着诸般界限、地名。李岩之前从宇文涟漪处获得过一副,却怎么也比不上这一副详尽。
卢先生不理他们惊诧神色,自顾说道:“这是大唐最盛时十八道、六都护府全图,以及疆域之外的异国地图。前朝建立之初,由于之前中原诸强争霸,连年战乱,国力不足,北疆异族趁势入侵,烧杀抢掠,掳我子民数以十万计以为奴隶。太宗皇帝迫于无奈,与最强盛的突厥缔结城下之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积聚国力。十载之后,灭突厥、破薛延陀等祸乱主力,之后北方各部归附,遂置燕然都护府统之,即后来的安北都护府,后来又有单于都护府,属关内道。”说着手指在地图上上一大片被红笔勾勒的区域一划。
接着又道:“高句丽与中原的世仇且不多说了,只他连年寇边一项便不可轻饶。太宗皇帝曾御驾亲征,拔城十座,杀敌巨万,只是路途遥远,补给不足,只得撤兵。之后连年用兵,到高宗时终于灭高句丽,建安东都护府,统辽东、高句丽、渤海国等地。”说着在地图右上一划,划出安东都护府的统帅范围。
杨霞递上茶水,卢先生却不喝,只是继续述说:“大唐强盛,边疆部族不断归附。南方部族繁多,大唐虽无偏见,兼纳百家,仍需加强管理,才能得保边疆安稳,民众和谐,遂在交州设安南都护府,为南疆稳定之根本。”又在图上划出安南都护府的范围。
李岩凝神而听,他生于乱世,成长之后便见到一个四分五裂,以北燕朝廷为主导的疆域,却是不知前朝曾经竟如此昌盛。
卢先生继续道:“安西都护府幅员辽阔,始建于灭西突厥以后,后又分出北庭都护府。曾统领天山南北,西自波斯东至葱岭,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重兵,之后常年与周边战,以保证中原稳定。至大唐中叶,中原发生一次严重叛乱,都护府奉诏抽调精兵组建‘安西行营’,平定叛乱收复天都。西部孟蕃却趁机占领陇右、河西,从此安西都护府与大唐通道中断,四镇孤军仍是坚守近五十载,最终杳无音信,应是失守了。”说着划出了安西都护府的范围。
此时唐已亡近二十载,明知这些都护府定然已经不在,李岩却忍不住喟然长叹。卢先生也是叹了口气,之后手指在图上一划说道:“现在楚逆的领土只有河南道以南这一部分了,却还要凭着这块地方以奉北燕,真是中原之耻!”之后又为他们介绍了整体局势。
李岩依了卢先生指点,此刻去看这张属于前朝的地图,除了大唐疆域占据中央好大一片地方,再往西就是大食人的阿拉伯帝国比较大,而此次要去的倭国仅仅是在大唐版图东边的一个小小岛国。在图上看,只要沿着流光一直往东,就能到倭国九州岛,到时沿岛航行,再绕过四国,从难波津登陆,向东北即是平安京。
此时说到了重点,卢先生从杨霞手中拿过木板放在石桌上,说道:“可知此物是什么?”李岩翻看一下,见木板正方,边缘刻着刻度,也不敢妄言。杨超在旁边说道:“刻着刻度的木板,我好像有些印象。听经常走海路的前辈说过,可以参考着定船的位置,叫什么名字却是他也说不清楚,怎么用就更不清楚了。”
卢先生道:“不错,就是用来定位的。此物名为牵星板,是我根据前辈《开元占经》中记载所制。持此物与北极星位相合,则可得知船只在海中的模糊方位,东西向行船时常用来测定是否偏离航线。”杨超也只是知道此物而已,至于怎么用那可是一窍不通,李岩、杨霞更是一头雾水,只能听卢先生细讲。
卢先生想了想,思索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儿才道:“此物用起来也简单,一般咱们参照航线都是使用紫微星,由于其始终在星空正北,又被称为北极星。夜幕降临,北极星现时,只需持着木板中心,手臂伸直,眼看天空,木板的上边缘是北极星,下边缘要保持水平,如果木板未到紫微星或者盖住紫微星,那便更换木板,直到恰好为之。之后每到夜间便用那块恰到好处的木板测量,如果盖住了紫微星,便说明航向偏北,未到紫微星,便说明航向偏南,调整航向至恰到好处即可。每人身高臂长都不同,切记测量时同一人测量,或者说每条航线一人对应一块属于自己的木板。或者可用丝线确定双目与木板的距离,每次将木板放在相同的高度观察亦可。可明白么?”
杨霞早就拿了一块最小的木板站在院中观察檐下灯笼,不断前行后退,一会儿灯笼露出,一会儿又遮住灯笼,玩得不亦乐乎。
杨超负责定位导航,听得擦了一把汗,才道:“怎么用倒是听明白了,只是为什么还有些迷糊。”卢先生哼了一声道:“不明算经,能想明白才怪,会用就行了。”卢先生见李岩尚在苦苦思索,便道:“你有什么疑惑?”李岩却皱眉不答。
杨霞忽道:“我这么前进退后两步,一会儿看到灯笼一会儿看不到的,船那么大,站的位置不同岂非看到的也不同么?”
这次李岩倒是答话了,说道:“想来是你离灯笼太近,挪动两步自然影响明显;而我们离北极星太远,便是偏差个十步百步也不大影响。”卢先生说道:“便是如此。不过为了精确,最好也在船上同一位置观察即可。”杨霞道:“这个道理也说得通。其实也就是说这样便是确定了一直在距离北极星同一距离的线上行驶,可是这条线应该并非直线,而是弧形啊。地图上倭国明明在咱们正东,若是不沿直线行驶,那岂非不会到达么?”
李岩忽道:“不错,我方才便是在疑惑此事。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卢先生道:“此事说起来太过于惊世骇俗,我也只是一个约略的猜测而已,不足为外人道,免得误导你们。好了,只要知晓按照方才说的做,保证你们能到倭国就是了。”李岩只得点点头。携了牵星板,带着杨超告辞,自去准备一应事宜。见二人远去了,杨霞对卢先生说道:“先生,师父这么一来一回,少说一个多月,我怕耽误了武功进境,所以……”
卢先生白她一眼:“耽误什么。你师父的经历我是知道的,他一个‘锻骨劲’练了十多年,都练出花来了还没停,好好练你的‘玉女篇’就是。小小年纪,省得贪多嚼不烂。”杨霞“哦”了一声自去读书,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对卢先生说道:“我师父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料,还有楼城主,他们在船上要多无聊啊,肯定要有人跟他们说话解闷的。”
卢先生笑道:“这都什么理由?你师父还要人照料?一船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楼城主还怕没人说话解闷?你想一起去倭国见识一下直说便是,何必这么拐弯抹角?”杨霞原本有些低落,听到后来喜道:“先生你这是答应了?”卢先生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虽说倭国弹丸之地,没什么好看的,去瞅瞅也好,毕竟以后去的机会不多。只是交代你的功课可不要耽搁,不然回来了打你手心。”
杨霞欢呼一声,道:“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杨超要去准备一应器具,李岩将牵星板交于他,两人分别,李岩自回住处。他一旦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便难以放下,因此到家了仍沉思不已。众人还道他在卢先生处遇到什么问题,便没打搅他。他在院中坐了一会儿,顺口喊了一句:“晴羽,有凉茶么……”本来还有人说话的院中登时鸦雀无声。李岩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方晴羽已离开此处,且几乎再也不会回来了。抬头看时,那边厢翠屏、薛晴也低下头。方晴羽在此期间,与大伙儿关系都处得很好,心思细密,和善温柔。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是明教的朱雀圣女,在教中地位竟似还在法王之上,心中难受之余,更是难以接受。
过了半晌,还是韩琦递了碗水给李岩,问道:“怎么,卢先生也有不清楚的事情么?”李岩一面喝水一面说道:“那倒没有,卢先生大才,我们一去便将问题解决了,顺道还给我看了前朝疆域图。我跟你们说那可真是大啊。“说着将情形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百余年前前朝疆域空前,万国来朝的局面,不禁神往。尘渊叹道:“可惜了,靠当今这个朝廷,只怕盛世难再现了。祖上记录,盛世中曾与西域有生意来往时,双方平等以待,童叟无欺,尽显天朝上国风采。如今即便面对异域商人的盘剥,也只能无可奈何。”众人也是一阵叹息。
李岩看看大伙儿,笑道:“莫需叹息,师兄之志可不在流光。将来若有开疆拓土、守家卫国的战事,我等也奋勇争先便是。终有一天,要这天下版图比原先还大。”大伙儿兴致高了起来,七嘴八舌开始讨论。李岩又道:“卢先生教了我在海上定位的方法,我来跟大伙儿说说,都了解下也不多。”说着将牵星术说与大家听,尘渊、韩琦还感些兴趣,其余人就兴致寥寥,李岩也不勉强。
正闲聊之间,杨霞进来了。薛晴对什么牵星术听得头大如麻,登时如看到救星一般,赶紧拉她过来坐。杨霞东张西望,随口道:“晴羽姑姑呢?”见大伙儿神色各异,忽然想到来时路上听到的坊间传闻,看来那些关于方晴羽是明教奸细的传闻也都不假,不禁低下头去。又道:“师父,晴羽姑姑没有刺杀过城主,是这样的吧?”
李岩道:“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问她好不好?功课学习完了么?”杨霞也很乖巧,不再说晴羽的事情,点点头说道:“都学完了,我跟卢先生说,想跟师父去倭国见见世面,陆先生也答应了,让我来问师父的意见。”
李岩沉思一会儿说道:“沧海茫茫,可不比岛上陆上,如遇到风暴,谁也不敢保证会怎样,到时候师父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住你了?你真要想去,先问过你娘的意见。”杨霞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娘已经答应了,她还要同明月城主一起去呢,正好咱们都做个伴。”李岩道:“你娘都答应了,那你还说什么,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就出发。”杨霞欢呼一声,赶忙去了。
眼看就要分别,虽说距倭国不远,流光船只又坚固,应是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但毕竟天威难测,众人也都担心起来,非要给李岩饯行。李岩不断叮嘱大伙儿好生练武,若是不成三月之后的东海擂便不准参加。旁人不说,萧无忌倒是胸脯拍得砰砰响,说道待他回来定要让他刮目相看。正好杨岚到了,说道:“师兄不必担心,你不在这一个多月应该也没有什么战事,我便闲了下来,正好好好督促一下大伙儿的武艺。每日卯时初在东门外集合,跟着我一起练武吧。”
萧无忌惨叫一声,却被杨岚一个眼神打断。张大通喜道:“师妹武艺见识俱是上层,跟师妹一起练武,进益自不会小。”韩琦、尘渊都道不错。杨岚道:“如今这个世道越发看不明白了。原本以为上一辈的高手除了四大宗师,其他人如同于师叔、叶前辈、连无心之流已算凤毛麟角,如今才知小看了天下英雄。明教的萧道平、秦空哪一个都不弱,年轻一辈中的沈青衣、连海天、晴羽也都不差你我。这些只是咱们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没有听过的,谁知道还有多少个。”
李岩也点点头:“天都之时我见了丐帮陈启前辈的弟子岳东方,与沈青衣在伯仲之间,我跟天常、青山在江都大云光明寺合力击杀的传火使者贾法尔,其功力不在江照晚之下。唐门大公子唐非雪的功夫,又岂在咱们之下?前些天见到的那几个明教法王都非庸手,放在哪里都称得上一方豪雄,之前却是闻所未闻。咱们万万不可懈怠,莫要做坐井观天之辈。”
尘渊道:“不错。这如画江山如不能踏遍,这许多英雄豪杰如不能会尽,岂非枉过此生。明日你往倭国,我也要好好把我的剑法整理一下了。到时候还请杨统领多多指点。”杨岚正在客气,萧无忌接着说道:“对对对,这如画江山有这许多的英雄豪杰,又怎能少得了我这柄天涯枪的情怀意气。干了这杯酒,明日即开始苦练。”说着端起酒杯,敬了众人,一饮而尽。大伙儿都笑了起来,纷纷有样学样。一顿酒喝到三更方休,各自歇息去了。
李岩终究是喝得有点多,第二日一起,发现卯时将尽,匆匆梳洗,喝了一碗粥,先去探望了下李湛,却见他仍是昏迷不醒。薛寒山却道李湛脉象已逐渐稳定,想来这几日就会醒来了,这才放心下来。
之后他赶往港口,却见一切准备就绪,当日天气也好,就等出发。不多时楼明月带了九娘、杨霞过来,此行楼明月为纲首,带着出行的众人依例祭拜海神龙王。薛炎、秦宇、杨岚等人都来送行,薛寒山虽未来,却托人带了一封书信给楼明月,说道说不定在请卓飞鸿一事上会有帮助。诸事已毕,楼明月率众拜别,着水手缆工升帆,绕着向北,出岛之后转向东行。
先看着流光诸岛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众人心中都有些不舍。只是再行一段,却见海天如碧,无穷无尽一般,船只虽大,在这天地之间不过渺渺,翔鸥潜麟,波光潋滟,虽然岛上也常常见到,但此时看到却又绝然不同,杨霞都逐渐欢快起来。其他人也渐渐将愁思放在脑后,享受起这趟天地间的航行来。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