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魁的心热辣辣地难受起来。战前他就觉得徐春兰是死在公母山战争中的第一位烈士,此刻这种感觉更真实更强烈了。她还有另一层遗憾:徐春兰是烈士却不能被埋进烈士陵园,享受人们的祭奠和景仰。天亮之前,他终于下定一个决心:部队回营房后,不管转业的事能否很快定下来,他都要先请假回乡,去看一着妻子的坟。
第二天早饭后去团部开会,他已忘了竹音。中午回来后才听说,竹音上午一到陵园,望见丈夫的墓,一声没哭出来就晕倒了,牙关紧闭,四肢发冷,口吐白沫,陪同去的人费很大气力才让她苏醒过来。这以后她扑在丈夫墓上打滚地哭,一上午竟晕死过去三次,最后只好被担架送回来,在营部卫生所打吊针。
刘宗魁让人买了水果和罐头食品,匆匆赶去看她。竹音躺在一张行军床上,胳膊弯里插着针头,床前吊挂的一瓶药液还没有输完。她半睁着眼,神智混沌不清,望见刘宗魁,目光立即奇迹般地清亮起来。随之,眼窝里慢慢涌满泪水。
&ldo;竹音同志,我是刘宗魁,我来看你来了,你好吗?……&rdo;
他上前去问候她。
&ldo;唔。……&rdo;她含糊地答应着,把脸侧向一边。他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从她来到部队到c团班师回营房,三天时间里她去了三次烈士陵园,次次都被担架抬回来,剩下的时间几乎全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对这位精神上有着多一层苦痛的烈士家属,刘宗魁不敢稍有疏忽。林洪生的妻子给他和他的部下普遍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一个要努力在别人面前维护自己的骄傲和体面的女人,&lso;又是一个因失去丈夫而失去了生活信心、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程度的女人。过去他听说过竹音和林洪生之间的故事,既不赞成林洪生的自暴自弃,更鄙视妻子对丈夫的背叛行为,今天却从竹音那双满含忧怨的、&rso;因丈夫的死而完全绝望的眼睛里,想到了更多的东西:首先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军人,他却在战争中牺牲了;其次她是个全身心爱着丈夫的女人,即使有过背叛行为,今天的表现也说明那一页过去了,她对丈夫的痛苦到极点的思念中或许就隐藏着自己最后的忏悔。他不再鄙视她,倒觉得她比其他烈士家属更值得同情和尊重!
考虑到竹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她家所在的城市又位于部队回营房的中途,刘宗魁决定带她一起走。最先打算将她安排到团卫生队的救护车上,后因救护车坐不下,他就让她同营部的医助一起,上了自己的吉普车。
车队昼夜兼程走了四天。慢慢地,刘宗魁发觉,竹音像是从一场沉沉的悲凉的噩梦中醒过来了。出发前她心中还只有绝望和死,现在,生的意识和某种与之相关的幻想又在她目光中复活和生长起来。
这天中午,车队进入竹音家所在城市的郊区。刘宗魁让司机把车开进城,一直把她送到家,又帮她提东西上楼。这一忽儿,他觉得她身上持续多日的虚弱状态完全消逝了,她成了一个完全康复的人。
他们在六楼楼梯拐角处一扇门前停下来。她先找出钥匙,熟练地把门打开,没有让他们进去,回身敲开了对面一扇门。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口里喊着&ldo;妈妈‐‐&rdo;,向竹音怀里扑去。竹音蹲下身去抱住她,没有同随后走出门的邻居老太太说话,就把女儿的小脸扭向刘宗魁,问:&ldo;丫丫,你看这是谁?&rdo;
女孩扑闪着两只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想了想,甜甜地、羞涩地说:&ldo;他是爸爸!&rdo;
接着就扑过来了。刘宗魁没有弄明白竹音是否推了女儿一把。她转身站起,招呼司机和医助进屋,只将他和女孩留到门外。刘宗魁以为她是因女儿错认了爸爸不好意思,就抱起丫丫进了门。迎面看到墙上玻璃镜框里那张林洪生的大照片,他心中一惊:怪不得竹音初见到自己时会猛然一震,以后看到他目光中总会生出某种异样的情感,原来她牺牲的丈夫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是局部的或细节上的相像,而是整体上的、尤其是精神和气质上的相像。
他和林洪生都是那种骨骼粗大相貌丑陋一身兵气的军人,又都是那种生性耿直内心忠厚脾气火爆的男人,还都是精神上遭受过严重挫伤的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之所以会酿成悲剧,不是因为他们粗卑而是因为他们善良,他们脸上的皮肤虽然粗糙,却都有一颗感情细腻的心。
怪不得林洪生的女儿会把他认成爸爸!
他们在厅里坐下来。竹音进进出出地为他们泡茶,拿烟。女孩的陌生感很快消除了,膝上膝下地爬,不愿离开他的怀抱。刘宗魁的心热起来,因为丫丫正在耳畔一声声地喊他&ldo;爸爸&rdo;!
&ldo;爸爸,你怎么老不回家呀?&rdo;
&ldo;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上百货商场买玩具呀?&rdo;
他将丫丫抱起来,坐到自己并起的膝盖上,换了一个话题:&ldo;丫丫,今年几岁了?&rdo;&ldo;四岁半。爸爸怎么忘记了?&rdo;
竹音匆匆从里屋走出来,将丫丫带到另一个房间,一个人走到他们中间,提起暖水瓶为他们的茶杯里添水,一边将眼睛移开,低声急切地对刘宗魁说:&ldo;你先别把事情说破!……我现在还不想让孩子知道她爸爸牺牲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