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明知面前是场瘟疫、还要走过去交锋,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九婶就是这种表情。
守墓人盯着她,胆怯和**两股激流在眼中交织。他转过身、低下头,却还忍不住抬起眼皮、翻起眼珠看她。这种不大方的举止,让他显得诡谲阴险。但是天晓得!他只是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
“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九婶声音抖得跟身子一样凶。
“我……我过年后就没见过她了,所以……”
“飞儿过年时还去找你了?”九婶的反应,就像是守墓人在她耳朵里放了个鞭炮,震聋了她的耳朵,“为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有。是那个小姑娘来找过我。后来她没来了,我想……我走到这儿,就听说他们病了……”
“她找过你!哈。她到过坟场!”九婶拍着腿,把事情连起来了,“难怪大夫说,孩子撞了邪气。你把邪气种到宝刀身上,让她传给飞儿!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啊?你这个魔头,你不是人。你要报复我,把我的心尖儿肉摘走。你有这个权力吗?你为他做过一点事吗?我没有亏欠你,是你一直欠我们!你——”
“那末他真的是我的亲骨肉?”守墓人偏了偏头,声音很低,“你那时没把他拿掉?”
九婶抬起手,捂住嘴。
“婶子,我想起来了!绍乡有娃娃得过这样的邪病,给治好了!”一位老婆婆气喘吁吁跑过来,抬手向北一指,“就在绍乡请的,刘大夫!”
九婶眼睛亮起来,望向北边。
好像特意要应和她的目光一般,“夸喇喇”,天边像有惊雷响起,云晓河上流一线白浪,像墙一样推过来,大潮遇冰摧冰,遇石摧石,势如破竹。
云晓河正式开河解冻了。而且,一解冻,就是一场春汛。
这条河自西向东把桑邑分割成南北两部分。它暴涨之后,河南的山乌槛要派人去河北的绍乡,可就麻烦了。几座浮桥早像小木片似的被冲走,剩下一座石拱桥,垮倒没垮,河水没过了桥面,桥脚那儿水积得尤其深,浑黄浑黄,呼啪啪挟着碎冰打着旋儿,谁敢走?事实上山乌槛里头也淹了水,足到大腿深。简竹忙着招呼大伙儿从水里抢东西呢,恐怕一时也腾不出空来找人去绍乡请医生——就请了,医生未必敢过桥到这边来。
兼思空有那么点儿武艺,看着大水,也不确定自己真能平安走过去。宝刀实在病得不能再耽搁了。想想扎麻条时,他呛回宝刀一句什么?“你病了我都不会病!”宝刀这场大病,简直像是被他咒出来的。他要负责!兼思咬咬牙,硬着头皮要往水里趟。
有个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守墓人走进水里,怀里揣着块大石头,腰间系着十来个葫芦。
葫芦是空心的,他万一跌进水里,它们可以给他提供浮力、给他多一分逃生机会。而大石头,则可帮他稳住身形,使他不那么容易被水冲走。
以他如此魁梧的身坯,在这样的水里,也需要一块石头帮忙压份量。
他一步步走向桥头,有人发现了他,惊叫起来。他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水淹至他脖颈。一个浪打来,他消失在水里,人们叫得更大声了,越聚越多,拿着竹竿、绳索,拉着手要去救他,但浪退下去,他的头颅推开碎浮冰、又露了出来,一步步仍走得很稳,上桥了。为方便船只通行,石桥是斜拱向上的,水线从他的脖颈退到胸、退到腰、退到膝。他已经快走过桥的一半了。河这边的人们看着他,不再说话,只凝神静气看他走下去。他能走下去吗?桥那边的人也越聚越多,虽不太明白守墓人为什么要过来,却也猜到他一定是为某种很重要的事、在跟大自然叫板了。他们兴奋得像看见一幕活的英雄剧,伸长脖子等着看他平安抵达、又或被冲走。
他已经越过了拱桥最高的部分,又开始往下走了。水从他的脚踝漫向他的膝部,并不算是特别危险的一个高度,可是他的脚打垮了,“叭”摔倒,整个身子消失在水面下。有一大片冰怕他不死似的,迫不及待乘着浪头在桥面上呼啸而过。两岸发出啧啧惋惜声:这家伙看来是死了。
但不!他又站起来,慢慢的、坚定的,继续他的征途。太阳用它那略带羞涩的淡白色光芒照着他,他衣裳湿透了、额角流着血,神情平板得近乎肃穆,这令他看起来有点悲壮和伟岸的意味,仿佛什么神秘力量控制了他。任何神秘力量都是令人敬畏的。如果此时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这样的他挥一挥手,也许两岸的民众就想也不想跟他走了,冲倒什么、建设什么——随便什么。他看起来就有这样的力量。
而他只是走到了对岸,再也没有趔趄、没有险情。脚踏实地后,他丢下大石,自己解开腰间的葫芦背在肩上,抹了把脸,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着。这个时候,人们才重新意识到他只是个平凡人、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人人给他递了碗酒,他一口干了,问明绍乡刘大夫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快得似跑。自有好奇的闲人追着他、替他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