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双桅船不紧不慢划过海面。
桅杆是整棵桦木制成,拉着粗麻布的白帆,索子是安城出产的上好粗麻绳。船头有个旗帜,造型很怪,如条细长的蛇,在风中蜿蜒着金松绿的身子、吐着红通通的信子。
海上讨生活的人,看到这面旗子,就会远远避开。而觉城的君卫队,一听闻这旗子的影子,就会像激动的猎犬一样开动船队追过去。
这叫“海蛇帮”,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活跃在华城、安城、已城之东的海面上。觉城在安城之东,海蛇帮的主要活动范围,与觉城的海域重合。
但是海面这么大、大海的出产这么丰富,有足够的资源喂饱觉城的城民、和这些自称流浪者的海蛇帮众。只要海蛇帮不太过份抢掠觉城渔民,觉城官兵没那么大兴趣和精力来剿杀他们。直到两年前,海蛇帮才成为觉城官方重点打击对象。
两年前,觉城的老城君病重,没有留下任何儿女。少君和少姬都缺位,新城君势必从五代以内的公子、贵媛中选择。
有这么一位公子,名为云轩,被敬称为公子轩,年十三岁,即击杀大海怪,为觉城扩展一块海外岛屿,大大丰富了觉城的出产与疆域。那次之后,他被封以“兴功”之衔。十六岁时,他作为年纪最小的有实衔公子,赴华城,庆贺华山公得子。正有人献了一块玉石,还没有开,不知里面是石是玉。云轩亲手剖开,里面竟是雪白、碧绿两块玉!一块原石中有两种颜色,这还寻常。两色截然分开,明明成了一双玉,份量且几乎相同,这就是难得的奇事了。
当时安城仲少君洪缣也在场,即兴以白、碧二字作了七唱咏叹,其中有“须振春衣上碧峰”、“白首灯前带笑看[1]”等句,词佳意美,受到交口称赞。华山公想起来,洪缣、云轩都是十六岁,更加啧啧称奇。那一双玉,就琢成两块玉佩,分赠云轩、洪缣。云轩得碧玉,洪缣得白玉,一武一文“题玉双公子”,传为美谈。
或许是过坚易碎、过洁易污。题玉双公子,都没好下场。仲少君洪缣且不去说他,碧玉公子云轩在觉城,也是郁郁不得志。那年他射杀海怪、夺回岛屿,老城君因此授云轩“兴功公”之衔,此岛的太守实职,却指给了他姑姑云裳,共中不无褒贬。云裳被称为“圣媛裳”,声望也颇高,人缘更比性格清冷的云轩好上太多。两年前,安城老城君病重在榻,终于把继承的资格交给了云裳。
女城君不是不可以出现,但毕竟出现得很少。女子登上君位的过程,总比男子艰难。
要保住君位也往往更艰难。
云裳登上君位,云轩就必须消失。哪怕他不做任何反对云裳的事,他的存在就对云裳是一种威胁。哪怕他打心眼儿里愿意顺从云裳,自有一些不喜欢女君裳的人,自动聚集到云轩身边,甚至仅仅只是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反对女君的勾当。
在这种情况下,云轩终于消失了。
据说,他是不忍心看安城内部动荡、诸岛彼此攻讦,于是主动出走。但海蛇帮却说,公子轩被逼得逃到了他们帮派中,他们会保护公子轩,夺回他应得的东西。
云裳宣布海蛇帮是危险的海盗。与此同时,确实也发生了几起海蛇帮杀人劫货的恶性事件。海蛇帮随即宣称,这只是女城君的肮脏嫁祸。
真相扑朔迷离。不管怎么说,安城现在的形势很紧张。而海蛇帮处在漩涡的中心。
这条海蛇帮的双桅船,却走得很安祥。
大海太大了,人类能涉足的区域实在太小了。繁星满天,海浪细碎,此时此刻,此船此舱,仿佛满满全是,太平长安。
它驶向一个小岛,快到时,忽然偏了偏方向。
船上有三个客人,顿时有点不安。
“放心,我们只是救星星去的。”船上的一个水手安慰他们,“再说,你们也是你们自己城君的敌人,不会跑过来对我们不利的,对吗?”眼睛斜睨着三个客人。
三个客人有一个尖嘴猴腮、有一个老抬头看星星,还有一个,倒是丰神俊秀的少年。
少年是兼思。那老抬头看星星的,是来宝。尖嘴猴腮的是来福。
水手弹了弹手上的老羊皮纸。
这羊皮又老又硬,以至于连最贫穷的牧人都不想把它裹在身上。因此,它很便宜。安城的通缉令,都是用这种纸写的。
麻纸稍经风吹日晒,就破损了;缣帛只能用在高贵的作品上。通缉令只有用老羊皮纸最合适。
刀笔吏在老羊皮上刻字,然后把很浓的墨水描上去。墨渗进刻迹。这样一份通缉令,可以在墙上悬挂好多年。
安城通缉背主潜逃的徒犯朱兼思、伙计来福、伙计来宝。他们偷走了主人的大量财物。
这些铜钱、陈旧银具、其他一些乱七八糟值点钱的东西,都安置在水手踩着的舱板之下。
“你们三个真像切了头的苍蝇。”水手嘲笑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
兼思也不是很明白。
兼思只知道,他受着被追捕的恐惧,又怕连累身边人,不得不像碧玉公子云轩当初做的那样,从自己的城池逃离。
他逃到乡野,就遇上了来福和来宝。这一对儿声称受不了山乌槛的生活,于是偷了东西逃跑了。他们生怕兼思告发他们,所以威胁朱兼思必须跟着他们走,否则——否则“我们就干掉你!”
兼思差点不合时宜地喷笑出来。他强忍着笑,以至于咳了一声。
他们干掉他?开玩笑!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甚至看起来相当文弱,这不代表他不能一剑刺穿空中飞舞的一只苍蝇。
所谓“题玉双公子,一武一文”,那是因为云轩武功值太逆天碾压了,兼思只好归为“文”的一类。但要说来福、来宝两个宅男活宝贝能够干掉他?哈哈,开玩笑!
兼思向来福、来宝客气地行了一个礼,自顾走他自己的路。
来福、来宝交换一个眼色,转变了战术。
[1]“白首”这句,来自友人生还词作。特向生还致谢兼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