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把眼睛对准那只黑丝绒盒子:
“……这时候,我也在看着你。”
眼睛在缓缓转动,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弯了起来,像是在笑。它眨一次,背景里的眼睛变为两只;再眨一次,四只。到最后,嘴唇消失正面墙上都是以不同的动作呈现的动态眼睛,毛骨悚然地眨着。
最后一眨,所有图像归回黑暗,只剩下配乐的大提琴声仍然在唱。
降雨声响起,舞台背景上又开始投影出若隐若现的雨滴。女孩放下盒子,向外面伸出手去,这时候她的动作在灯光的直射下才清晰起来:似乎是被定住了的,一动不动的手指,每一动作都要顿一下,像是□□控的机械人。
她就这样慢慢出了箱子,之前被箱子阴影遮住的面孔清晰起来。
“哇。”程姜听见有人在感叹。
背景的女声继续独白:
“他昨天向我来了信。”
“是吗?”左边的嘴唇重新出现,问道。
“他写了什么?”右边的嘴唇问。
女孩踩着提线木偶特有的轻飘飘的僵巴巴的步调跳着舞。她轻盈地捞起了右侧舞台上的一把红伞,用一动不动的僵硬的十指卡在手里,又蹲下来,似乎在虚空中翻看一叠信纸。她复而站起身来,做出打开信箱和阅读的动作。
在她背后,有看不清面孔的女人跑过开满蔷薇的树藤的图像,图像一切一转,又变成一双整理着玫瑰插花的纤纤十指。
“他说他已经在上海安定下来,一份稳定工作,一间房子。他还附给我一张车票,问我是否愿意同去上海——那样大的城市,而我们这里只是个小地方。”
“你知道你也想去的。”左边的嘴唇说。
“是的。火车明天早上六点开动,而假如我答应他,假如我乘火车去上海……”
信件的发黄的投影在舞台上摇晃。镜头飞速掠过一行行潦草的自己,在“你是否会来”,“在上海”,与“永不分离”上稍加停顿。大提琴手就侧对观众坐在舞台边缘的位置上,身形正好会被灯光照亮一小半,显得朦朦胧胧。
虽然显得有点简陋,却一举两得:既可以让配乐在合适的现场位置出现,也不会显得突兀。只要观众愿意,他们完全可以把看不清面孔的大提琴手当成女孩那个在上海的心上人。
雨声已经停了。女孩站在舞台上,双手自然垂下,脖子也歪向一边,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一次表情的精致面孔静止地看向观众。
“那么也许我将永远不再孤身一人。”
“人”字落下的同时,舞台上传来沉闷的一声响。随后背景里响起模糊的,微小的说话声,声音大到足够引起观众在注意力,却不至于喧宾夺主。
背景的独白还在继续:
“就是这种可能,这样微小却触手可及的可能。它令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能去一个城市,但也正是它阻止了我前行。假如我去了上海会怎么样?我们会结婚,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们会……非常,非常快乐。就是这样的图景,它让我浑身颤抖。上海!我想要答应他,我想要追随他去那里,因为在那儿我们可以有一个未来。”
女孩在跳舞:僵硬的,抽象的舞姿,在背景投影的光晕下显得扭曲而美丽。许久,右边的嘴唇开口说:
“但你不会去。”
女孩停住了。
她在舞台中央站定,忽然像是拉扯着她头的那根线松了一般又向另外一个方向倒去了头。她歪着脸站着,用那双冷淡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观众。
“是的,我不会去。”
背景里的低语越来越大,舞台上灯全灭了,只剩下黑暗里的独白:
“不能,不能去,正是因为它符合我所憧憬过的一切。它看起来太美好了,好得不像是——不可能是真的。于是我禁不住想:如果一切都只是一个快乐的幻影呢?我追随她而去,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比起去面对一个令所有梦想幻灭了的未来,难道永永远远只是保留着这封信,这封代表了一个幸福的可能的信,不才是更好的选择吗?”
背景里的那些低语则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终于化为清晰的,连续不断地重复着的叠音,其中像是有孩子,有女人,也有男人。
灯光亮起来,女孩以和方才完全一样的姿势站着,她身后的图像翻转重叠。
“孤独……你将永远……一生。”
在接近震耳欲聋前的一刻,大提琴声,背景独白声,已经不能算是低语的低语声戛然而止。在全然的寂静里,在屏幕上开始交替出现纯白背景下细细的摇曳的木偶戏和被一双白净的手拿着缓缓转动的IKEA活动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