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娘,我醉了,我不是有意的,你饶了我吧。”许盛业跪在母亲的床前,眼泪汪汪地哀求。
母亲侧身向里,双目呆呆地直视着墙壁,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我缩在屋子一角,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事发后的第二天中午,母亲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
那天,当我跌跌撞撞地敲开张大娘的院门,张大娘耐着性子听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叫起张大伯一起闯进我们家,手抬起来还没落下,母亲卧室的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许盛业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几乎跟站在前头的张大娘撞了个满怀。
他站定之后,惊魂未定地说:“嫂子,你快看看,阿草娘她,她怎么啦?”
张大娘一把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冲到床前查看,只见母亲的裙子上一片殷红,在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秘。
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有气无力,面如草纸。
“嫂子,让阿草给你家做丫头吧,别嫌弃她,她什么都能学会做——”母亲半睡半醒,呻吟着托孤。
最后母亲没死,但是她肚子里将近三个月的孩子,在孩子亲爹许盛业的拳脚之下,我那从未见过阳光,不知道性别的同母妹妹或者弟弟,流产了。
许盛业盼这个孩子盼了许久许久,盼得地老天荒,却毁于他的手下,他一时追悔莫及,流下了几滴真心的男儿泪。
张大娘狠狠地将许盛业骂了一顿,责令他跟母亲赔礼道歉。
母亲元气大伤,心如死灰,如果不是因为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大娘看见许盛业跪在床前,伸出手拉着我走出门外,带上卧室的房门,哄着我说:“阿草饿不?到大娘家去,大娘给你吃糕饼。”
我停在院内,看看母亲卧室的窗子,再看看张大娘。
张大娘笑道:“不放心你娘啊?你这孩子,跟你娘倒是贴心。你放心,你爹不会打你娘了。”
我倔强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张大娘笑道:“好,好,不去就不去。你就待在院子里,别进屋,大娘回去给你拿点糕点,让阿丑来陪你——啊哟,你看你,昨晚是不是摔跤了?怎么鼻青脸肿的!”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出门,把院门也给我带上。
我走到墙根,在窗户下的酒坛子上坐下。
“阿草娘,我醉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你打我,你打还我——”屋内传来一阵拍打声,许盛业痛哭流涕,似乎是真心悔过。
母亲寂静无声。
“阿草娘,你饶了我吧。我昨天是鬼俯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阿草娘,等你好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你想干啥就干啥,你让我朝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我给你做牛做马,由你骑由你打。阿草娘,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就算以后没有了,我把阿草当成我的亲女,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过日子!”许盛业一连串地赌咒发誓,企图打动母亲的心。
母亲仍然没有声音。过一会儿,我听到许盛业的声音说:“阿草娘,你哭了。莫哭,你这是在做小月子,月子里哭要哭坏眼的。”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快点好起来,打我我不还手,骂我我不回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那些蠢汉子蠢婆娘的胡言乱语。阿草娘,这村子里的人不喜欢你们娘儿俩,我跟大伯说说,带你们去巴州给他们家管铺子,我们远走高飞,离他们这些蠢汉子蠢婆娘越远越好。”
许盛业许诺着,声音里还算有点诚意。
良久,母亲长叹一声,开口微弱地说:“你让我喝点鸡汤睡觉。我累了。”
“好,好!我喂你喝,我喂你喝!”许盛业讨好巴结的声音响起。未几卧室的门响,堂屋里传来勺子碰锅沿的声音。
“阿草娘,我扶你坐起来。”
“阿草娘,鸡汤热,别烫了嘴。我给你吹吹。”
“阿草娘,莫哭,莫哭,都是我不好,我该死,你莫哭!我下次再也不犯了,再犯你让族长开了祠堂把我赶出许家。”
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被从族谱上抹去,开除族籍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他是整个家族所不耻的臭狗屎。他可以顶着“许”这个姓氏,但是巴州许氏将不承认他与许家有任何血缘的和非血缘的关系。
换而言之,对许家人来说,他会跟路人甲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自幼失诂,与大哥相依为命,靠许家大宅的资助和许氏族人的照顾才能活到今天,成家立业。与整个许氏家族为仇,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
许盛业发的这个誓不可谓不毒,情不可谓不真。
张大娘再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依着母亲卧室窗外的墙睡着了。明晃晃的夏天的毒太阳下,我居然也能睡得着,可见这一夜一日我是多么地惊慌,焦虑以及劳累,如今一旦松懈下来,站着也能睡着,哪管它烈日还是阴雨。她试图把我抱进我的房间,我却一下子惊醒过来,恐慌地叫着:“娘!娘!”
张大娘笑道:“你这傻丫头,困极了就回屋睡觉去,怎么坐在你娘的窗下就睡了?这大日头晒着,不怕中暑啊?!”
我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睏!”
张大娘拉着我一边进我的卧室,一边笑着说:“好,好,你不睏,是小猫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