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血与泪构成了两段记忆,有那么一刻他分辨不清眼前的所见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但很快,他就被拉回了现实。小镇外的教堂大门被打开,神职人员带着大群孩子和妇女绕过教堂要逃离,却有一对加百罗涅的常备军堵在了他们面前。他们距离科扎特比较远,可科扎特仍能够听见那名神职人员的哀求声:“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一声声嘹亮悲怆的哀求好像年老的牧师布道时忏悔自己的罪过,恳切而撼人。妇女们抱着孩子,缩在神职人员的身后,有人在祈求上帝,有人在绝望地跟着他哀求。小孩子在大哭。科扎特看见领头的士兵举起了枪。他拔腿向教堂跑去,然而枪声已经响起,那位神职人员的身影歪歪趔趔地倒下,妇人跟孩子开始尖叫。其他士兵亦对准他们开枪。科扎特拼尽全力朝着他们冲去,他从来没有试过跑这么快,帽子和肩上的马甲早就飞落,他的拳头紧握,他感觉到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血肉里。那些枪响打桩机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出现,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双耳刺痛。科扎特已经无法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胸口仿佛有一股气,迅速膨胀,不可控制地要撑破他的身体,他的所有内脏都好像失灵。奔跑的过程中,他把右手紧攥的那枚小小的指环戴在了右手的食指上。有两名士兵发现了他。他们把枪口挪向他,而科扎特眼里只有那些一个接一个在惨叫声中瘫倒的居民。发热发胀的那股气冲到了脑部,科扎特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烧起来。下一秒,他的前额一热,眼前闪过几丝跳动的火苗。他的拳也开始发热,他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两名看向他的士兵大惊失色,大声叫嚷着“火焰”。等到其他人也将注意力转向这个红发青年的时候,他们眼前已经忽然间出现了数不清的球体——那些球体不规则地悬浮在半空中,清一色的铅色,在他们的注视下微微上下浮动着。意识到情况不对,士兵们都谩骂着将枪瞄准了科扎特,却没想到刚要扣下扳机,身体就收到强烈的引力猛然下沉,枪脱了手,人直趴向地面动弹不得!那引力来得太快,谁也做不了准备——而回过神来后,力气最大的士兵也毫无抵抗能力,头都无法抬起来!“大……大地……是大地的火焰!”有人喊道。妇女们惊恐不已地目睹了这一突变,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连连后退,顾不及弄清楚情况,就带着存活下来的孩童们撒腿逃跑。“该死的!那些婊子一点也不受影响,我们——”一名仰躺着被吸附在地面的士兵恼怒地大吼,声音却在下一刻噎在了嗓子眼里。因为那个红发青年来到了他跟前。就像他们所有人刚刚见到的那样,红发青年额前雀跃着一团深红色的火焰,那火焰的焰心呈现出明亮的金色,一点儿也不燃及青年的红发。同样的,他的右拳也被这样的火焰覆盖。科扎特直视着这个士兵的眼睛。他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片刻,科扎特弯腰捡起士兵落在一旁的枪。他见到士兵脸上的愤怒表情被恐惧吞没。“你们选择的杀戮……不论是上帝还是政府都没有办法管束。”拉响枪栓,科扎特头一次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低哑而平静,明明身体在隐隐发抖,语调中却不见分毫的犹疑,只有那直逼咽喉的哽咽似的失落溢出唇齿,“我以为我不赞同武力……但是这种天真的想法也已经在你们的选择中消失干净了。就像你们结束的那些生命一样。”他在士兵眼里清楚地看到了绝望。那样的绝望却远不比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交错的凄厉惊叫,哭喊。如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又会怎样选择?科扎特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也再没有精力去考虑。“现在——从今往后——”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感到自己呼吸中的颤抖,手指机械地搭上扳机,枪口转向士兵的眉眼:“任何人都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包括你们,也包括我自己。”曾经那个极寒的夜里,父亲于威尼斯码头一间小小的仓库中几乎要落泪地说过的那番话,此刻模糊不清。科扎特想不起来。但他明白,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他已经回不了头。他也不想回头。科扎特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看着士兵的眼神里有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怜悯。“愿我的罪……不会有一天变得比你们的罪更深重。”他双唇发颤地说完,就这么凝视着士兵的脸,扣下了扳机。黑夜吞没光明,托尔托里奇的小镇经历过火与血的洗礼,终在这片阒黑之中沉睡。幸存者蜷缩在街头巷尾,极少数人幸运地找到了一两盏煤油灯,忽明忽灭的灯光虚弱地支撑起夜幕,像是随时可能消弭那般岌岌可危。不谙世事的孩子在极度的惊吓过后疲惫地睡去,幸运的只留下擦伤,不幸的被大火烧成了面目全非或是在枪伤的折磨中奄奄一息,也有躺进了墓坑中的,谁都不忍提起。他们窝在成人的怀里,那些或许是他们的父母,也或许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镇子里很安静,偶尔响起一点动静,便也就是妇人的低哭声,或者小孩子在睡梦中不安地踢倒了盛水的杯碗的声响。科扎特挨在墙边沉默地坐着,怀中搂着不停发抖的红发女孩儿,对面是禁不住疲倦皱着眉睡着的拉吉。已经这样抱着安吉拉很长时间,却怎样也无法抚平女孩儿心中的惧意。一旁的g低下头,掏出打火机和烟,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安吉拉,还是收起了它们。他们面前的煤油灯边搁放着一朵根茎折断的花,那是乔托邻居家的小女孩儿在早晨送给他的。只是那个跟安吉拉同龄的女孩儿现在已被安葬在了来不及立起墓碑的墓地里。缓缓伸手拾起那朵花,金发青年的目光扫过科扎特怀里明明抖得无法入睡却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红发女孩儿,终于攥紧了拳头,狠狠敲在身侧的墙上,不忍地合上了眼睑。“我很喜欢这个小镇……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大家总是充满活力,仁慈地帮助困苦的人……那些笑容……”指尖发颤地将那朵脆弱的野花小心地捏在手里,他黯淡的金褐色眼眸中映出煤油灯内跃动的火焰,所有的忍耐都在这微弱的光中燃尽,压低的声线里最后的底线都在动摇:“警察、政府……根本就不管用。我再也不想……看着镇子荒废下去!”不肯退让的神色出现在他那张温润无害的娃娃脸上,不管是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表情,都是第一次显现在他身上——g和科扎特同时低下眼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缄默。他们都明白是时候该将选择说出口了。只不过即便是如今的乔托,也没有办法打破最后那层底线。许久,科扎特才出了声。“组自卫队吧,乔托。”他抬手,轻轻抚了抚红发女孩儿的头发,从乔托的角度恰好看不见他被帽檐遮去的双眼。科扎特知道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自己这里。他并不慌忙,还是继续着安抚安吉拉的动作,目光也与往常一样平和,不见迟疑、胆怯。“要是没有人来帮我们……那我们就自己守护城镇。”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而后,他们待者的巷子尽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和乔托、g一样,科扎特偏首循着声音望过去,落入视野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卡列琳。一如那年在福罗伦萨的第一晚她站在警署门口,远远地、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此时她背着熟睡的安迪,伫立在巷口,昏暗的光线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雕金师“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乔托家里?”女性的声音响度并不大,在荒芜人烟的背景下却格外的清晰。科扎特闭上眼,对扭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卡列琳点了点头。早已过了破晓的时间,他们停在从教堂前往小镇的一条小径上,这里十分僻静,小径两旁长满了没及腰部的狗尾巴草,放眼望去满目的枯黄色在地平线与青白的天际胶着,那座规模不大的天主教教堂就屹立在不远处,恍惚间竟让他有种走在艾德镇外通往犹太教教堂的道路上的错觉。镇上的男性都被召集到了教堂,由乔托·彭格列告知他们组建居民自卫队的打算。经历过一天前的残忍屠杀和事后的无人过问,几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决定,并且踊跃地加入自卫队。他们推举乔托作为自卫队的首领,这个结果就跟科扎特一开始向乔托建议的一样。居民们集中了镇子里剩下的物资,将可用的武器分配给自卫队的成员,而后又把大半的食物留给了妇女和孩童。自卫队拨出了人手到其他城镇进行号召,在短时间内尽力壮大自卫队的规模。而此刻科扎特正准备同卡列琳一起前往卡坦扎罗寻找军火商,购买足量的枪械供给自卫队使用。但他们在途中由于他的一句话而停了下来。她站在他的前方,脸色蜡黄地转过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现在掌握加百罗涅家族大权的是艾莉娅小姐的叔父卡洛斯,她的父亲去世后卡洛斯就谋杀了她的哥哥,操控她哥哥三岁大的小儿子登上首领之位。”睁眼对上褐发姑娘的视线,科扎特理了理思绪,半秒的迟疑过后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而艾莉娅小姐卷了一盒被称作‘加百罗涅的珍宝’的指环逃了出来,还释放了一批被关起来研究指环的雕金师,所以遭到了加百罗涅的追杀。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她寄住在了乔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