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进去了。”清殊这才生出几分不舍,抱了抱姐姐的腰,半晌才松开。乖乖在原地目送姐姐走远,清殊顿时了悟几分幼稚园小朋友的心理。唉,怪不得他们要哭呢。摇头晃脑感叹一番,一回头,又撞上那位爷揶揄的目光。只见晏徽云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像在暗示:大哥别笑二哥,我也看到了喔。清殊:“……”现下人多口杂,兼有王妃在侧,不好上前交谈,二人只能打眼神官司。清殊立刻冲他扮了个鬼脸,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往园子里走,心情甚好,“玫玫,跟上。”袁兆目睹这幼稚二人组的你来我往的全过程,颇有兴味道:“上回我听说你让舅母再生个妹妹,莫不是要过一过当哥哥的瘾?”晏徽云眼一翻,“瞎说的,你也信?”袁兆但笑不语,只将白玉扇子轻敲掌心。虽在谈及旁的话题,却没人知晓,他口不对心,脑海中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眼。隔着层层人群,不着痕迹,若有似无的一次对视,像错觉。那姑娘如含苞待放的白莲,才初露几分美貌,便已是夺目。他却并非被这好颜色吸引。明明是青涩的年纪,却偏有一双沉静如寒潭的双眸。从初遇到现在,寥寥几眼,唯有她眼底寂然的神色,悄然于他心中生根。恰到好处掩饰了所有的在意,不曾回头看那姑娘远去,心头却有种盘桓千百次的熟稔感──他好像目睹过无数次,那姑娘离开的背影。白玉扇子发出规律齐整的声响,无人能窥探,袁郎心头如蜻蜓点水,乱了半拍。作者有话说:清殊:都是上幼稚园的,谁也别笑谁。女学◎妹妹交朋友啦◎曲雁华此番可谓是十二分的殷勤,将清殊上学之事安排得妥帖至极。才刚进园子,便有程家两个庶女在此等候,只充当个向导,好教头次来学里的清殊有个照应。甫一见着清殊,大的那个便笑迎上前来,亲热道:“妹妹可还记得我?上回咱们见过的。我在家里姊妹里排行老三,正经要叫我声三姐姐才是。”另一个笑容腼腆些,温声道:“我是行四,也比妹妹大一岁。”“自然记得!姑母还提过,三姐姐唤作习真,四姐姐唤作习茜,我记性不错罢?”这么一说,清殊便想起来,前头老太太寿宴时,遥遥见过这两个姑娘,彼时她们斯文有理,不肯多说话,倒也没甚么交集。却不曾想,此番接触下来,她二人身上到底是养出几分大家气度的,待人接物极有分寸,热情周到不失礼数。想来,姑母倒不曾苛待过家中庶女,都一视同仁教养着。“你今儿是程的。”“倘有十岁以上的姑娘来上学,便由教引娘子出一套考题,倘或姑娘有些底子,便酌情升至其他院里,免了虚度光阴。”清殊听得那句“老姑娘”,脸上有些讪讪。好家伙,读个八年书,再如何也不到二十岁,哪里就老了哟。不过,古人的年龄体系到底与现代人不同,也是情有可原。清殊正暗暗消化着,程习真又添补道:“正是这个理儿呢,姑娘光阴可贵。原先素有家里大人嫌女儿家读书久的,怕回去不好婚配,不乏有好些被家里人强领了回去。”清殊眉头一皱,语气一不留神便冲了些,“这怎么行?读书读一半,便要回去嫁人不成?”“小丫头不害臊,快休提那两个字。”程习真“噗嗤”一笑,轻嗔她一眼,复又收敛起笑意,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道,“父母之言,哪里有违抗的余地,还不是说要回去便回去了。女学刚兴起那会儿,甚至一个院的人都凑不齐呢。后来有几个贵女做表率,人多了起来,可中途辍学的仍不在少数。”清殊抿唇不语,片刻后才问道:“就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吗?”“现下已经是极好的情形了,至少不曾有父母强压着回去的。原先,那才叫没法子呢。”程习真眸光黯淡,与程习茜对视一眼,俱都想起几年前的那桩公案。前些年的淑德院里,出了个极有才名的姑娘。不仅通晓琴棋书画、甚至连隔壁学塾的四书五经都装入腹内。有次,教引娘子命众女作命题诗文,旁的贵女堆了满纸锦绣,只有她,托物言志,竟生生写出一篇经世之道来。原来,姑娘时时偷听隔壁先生讲学,知道这世上不仅有弹琴刺绣的风雅学问,更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鸿鹄之志。人一旦开了窍,眼前的迷雾就会消散。姑娘不懂何为女子“该”或“不该”的学问,她只知道,胸中仿佛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极欲破土而出。看到这篇文章,娘子先是大喜,后又大惊。最终,它被呈在了教引大娘子、赵女官的案头。熹微烛光下,她反复诵读了数遍纸上的文字,直把每一句都烙印在了心口。良久,室内唯余她无力的一声叹息,与近乎呢喃的话语。“为何是女子,又为何不能是女子?”最后,那张蕴玉藏珠的宣纸,却在火苗上,燃尽成灰。赵女官命众娘子不许再提此事,又命当时的学生三缄其口,只当从未有过这篇文章。可是,倘或一个人的思想有了转变,灵气到底隐藏不住。她开始明辨是非,知晓对错,勇于反抗,不再唯命是从。数月后,一封退学书递到了学里,来者是姑娘的父亲──朝中重臣,户部尚书卢方槐。随之而来的,是卢大人客套有礼的说辞。“小女已到适婚之龄,配了裘大人家的小儿子,特来同姑姑请辞。多谢姑姑多年教导,实在费心。只是小女秉性顽劣,多余的学问反倒移了她的性情。”听得这番话,赵女官第一次失了涵养。她千方百计护着的学生,数十年难遇的女中君子,竟教自己的父亲生生断了学路!那裘大人家的儿子,素来是出名的纨绔。为着折断女儿的羽翼,竟胡乱将她许给这等人。一连数日,为了这个姑娘,赵女官四处奔走,豁出一切,不惜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只说左不过两年功夫,待姑娘学成,再作打算也不迟。可这权宜之计并未奏效。皇后娘娘迟迟不答话,赵女官心下一凝,抬头却见娘娘脸上竟有哀戚之色。“锦瑟……你来迟了,那姑娘……”娘娘的话未尽,有内监替她续上。那一瞬间,赵女官只觉耳中轰鸣,如坠冰窟。“……甚么?翩雪她……”卢尚书家的嫡长女,卢翩雪,于今晨在家中自缢。衔金含玉出生的贵女,自缢。她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燃尽身体里最后的焰火。为着虚无缥缈的志向,为着心中那团尚在襁褓中的火苗,为着挣出泥泞的那一丝微小的希望……值得吗?后来,赵女官无数次问自己,她授与姑娘诗书,教她们自立于世间,到底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