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告示上写,无论年龄几何,无论原先是做甚么的,只要是无处落脚的女子,织锦堂都愿意收留。”赵鸳顿了顿,才道,“可是,如果我曾经是娼妓呢?”“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娼妓。”碧儿一愣,眼底的错愕来不及收敛。赵鸳像是被她眼底的目光刺痛,缓缓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她望着月亮,低声道:“碧儿姑娘,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值得被好好对待。”有一滴泪水自她的下颌线掉落,滑入衣领,不见踪影。“值得。”良久,碧儿的声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焦灼,“你值得。”赵鸳嘴角扯开一抹笑,眼底的悲伤却如有实质。“碧儿姑娘如果不嫌弃,我愿意说说我的故事。”天边皓月相伴,远处晚风卷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将她的话语沉淀出回忆的厚重。生而为女子,这辈子究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修成正果?赵鸳寻不到答案。曾几何时,她也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姑娘,自小饱读诗书,又生得娴雅动人。十岁那边,家中突逢巨变,赵府上下十几口人一夕丧命,其余的人统统充作贱籍。唯有她靠着父亲旧交相助逃过一劫。原以为旧交是仁义君子才有这样举动,年幼的她紧紧抓住这颗救命稻草,视这位伯父为唯一的亲人。直到十五岁那年,赵鸳才知道,它不是救赎,而是她一生的噩梦。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雨夜。原来慈善的外表是假象,里头是肮脏恶心的龌龊恶鬼。当他撕开伪装的那一刻,赵鸳哭过,求饶过,挣扎过,甚至想过自尽。外头的雷声、雨声与耳边恶鬼的喘息声,共同编织了一场布满阴霾的噩梦。她在绝望的荒野里,看不到日光。“对于男人而言,美丽而脆弱的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赵鸳的语气极其平静,像在诉说着一段与她无关的事实。碧儿的手指攥紧,眼底有难言的沉痛,“后来呢?”“后来?”赵鸳突兀地笑了,“后来,我杀了他。”玩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寄人篱下的孤女的轻松程度,对高居上位的男人而言,如晨间露水一般转瞬即逝。只要一时起意,尽了兴也就罢了。待露水消散,他便像掸尽灰尘一般将这段记忆抛之脑后。徒留一朵娇嫩的花在极致的黑暗里受伤,腐烂,最终消亡。就此消亡吗?绝不。一朵零落成泥的花,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赵鸳想,也许那个老畜生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子会狠到甚么地步。那把刀深深插进男人的胸膛,鲜血流了满床。老畜生的表情定格在欢愉与不可置信的狰狞之间,他双眼圆睁,不肯瞑目。似乎在想,他怎么可能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女人,一个杀了人却若无其事,冷静利落将一切都收拾干净,改头换面奔赴远方的女人。十六岁的赵鸳,以为自己尝过了最深的苦难。“我们身为女子,自小就读着列女传长大,贞洁二字,就像一把枷锁牢牢将我按在炼狱里不得解脱。”赵鸳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明白,直到今时今日也不明白,做错事的不是我,为何是我来生受这样的煎熬。”碧儿咬紧牙关道:“不是你的错。”赵鸳仓皇闭上眼睛,泪水却来不及拦在眼眶里,争先恐后地顺着脸颊流下。“曾经也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他说,不是我的错。”赵鸳在一处名为景州城的陌生的城池落脚,辗转了数年,才积攒下微薄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子,替人缝补制衣为生。原以为日子会一直平淡的过下去,直到遇到一个穷郎中。那个穷郎中花尽心思讨好她,即便遭她拒绝无数次仍然百折不挠。有时是一束新鲜的花,有时一包热腾腾的糕点。东西虽小,心意却实在。直到听到那句话——“这不是你的错。”赵鸳便觉得,这个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婚后的一年里,郎中待她很好。不想她劳累,便叫她关了铺子,只要在家里让他养着就好。是甚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在他被几个泼皮拉去赌场之后。那日夜里,穷郎中带回来一大把银子,脸上似哭似笑。“月娘,我一定会待你好。旁人有甚么,我必不叫你缺甚么。你等着,我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你等我!”赵鸳没来得及拉住他,只能看着他额背影渐行渐远。她连真名都不曾告知他,他却捧出了一颗赤诚的心。看着他留下的一堆银子,赵鸳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可她没有门路打听消息,直到穷郎中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在家门口,她才知道原来他被人设下圈套,欠下巨额债务。“月娘,月娘,你别管我了。”他眼泪顺着脏污的脸流下,“你走,你走。”“是我鬼迷心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他声音嘶哑沉痛,“我太想让你过好日子了……”“那天,你经过首饰铺,拿起那支蝴蝶簪子又放下,我就发誓……今后一定要让你过上甚么都有的好日子。”他声音似哭似笑,气息却微弱,“我们成婚时,我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可我的娘子那样美……我怎么能……”他哽咽着,再说不出后面的话。“傻子。”赵鸳轻轻抚过他的脸,“你就是个傻子。”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身外之物。“后来,你是怎么……”碧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赵鸳眼神悠远,淡淡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那群泼皮为了我,才设这个圈套引他入局。”没有权势傍身的美貌,就是不幸的根源。看着她如今苍老憔悴许多的面容,依稀能瞧见曾经的容颜。“他欠了太多债,又拖着一条断腿,他不想活,可我不想他死。”赵鸳平静道,“我四处筹钱,能想的法子都试过了。可是,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凑够足以治好他的银子。”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所以,我将我自己卖了。”她说,“十两银子,是我的价钱。”是一个陷入绝境,求生无门的女子,干净人生的价钱。“可我还是没有留住他。”她说,“我骗他说我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愿意借钱与我。可是,我还是没能留住他。”“他像是看穿我的谎言,又像是没看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将我留给他生活的银子攒了下来,交到我手里。”赵鸳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喘不过气来,“这个傻子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可她要怎么好好活着?那个问题始终围绕着她的人生打转。一个女人,究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修成正果?世道如汹涌波涛,一个弱女子只是其中的帆船。一不小心,就会被巨浪掀翻,沉入海底。她要拼尽全力才能做到最简单的两个字——活着。在那以后,她写了一份和离书,又仿了他的字迹,交与乡老。自此,她这个娼妓与那个清白的小郎中再无瓜葛。他的墓碑之上,族谱之中,不会出现她的名字。“那你为自己赎身了吗?”碧儿喉咙有些沙哑,极力忍着悲伤的情绪。赵鸳自嘲地笑了笑,“赎不起,也不愿赎。”“世人用贞洁捆绑住女子,要她冰清玉洁,又要她风情万种。他们想看她是甚么模样,就用肮脏的笔作出淫诗艳曲描摹甚么模样。可笑我们还趋之若鹜,争相要当他们笔下的玉女。”赵鸳笑得比哭还难看,“凭甚么呢?”“同样是人,即便我是娼妓,我为何要照他们的意愿活着。”赵鸳笑道,“我只按自己的心情接客,几时想见我就见,无才无貌的不想见就不见。大不了,烂命一条,拿去就是,死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