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机锋,只觉得她惯爱装腔作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最是烦人。只是有那番教训在前,她不敢造次,偷偷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跟着。—这边厢,清懿同项连伊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清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一向爱假模假式寒暄的项连伊这会子却装都不装了,神色晦暗不明,笑容都带着几分凉意。清懿垂了垂眸,心中波澜不惊。她知道,对方在审视。项连伊不清楚她是否重生,也不清楚她为何还能活下来,更不清楚她和袁兆还有没有牵扯。自从她最有胜算的底牌落了空,二人的局势就掉了个儿。清懿依然伪装着普通清流门第嫡女的模样,以不变应万变。可她这副样子在项连伊看来,充满了未知。她可太想知道曲清懿的底细了。在接帖子的前一夜,曲家做内应的那个丫头递了准信,曲家姑娘也会造访。于是项连伊才迫不及待地接了盛府赏梅宴的帖子。时下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这是项连伊唯一能尽快接触对手的场合。殊不知,这是一招请君入瓮。“姑娘,打听清楚了,男客已经到了西院前厅。”“嗯,带路。”借着更衣的由头,清懿离开花厅,碧儿一面为她掀开厚重挡风帘子,一面低声耳语。临走时,清懿还能感觉到身后嬉笑闲谈的声音静了静,有人目光灼灼,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盛府此番赏梅宴,所邀宾客男女老少兼有之,为避免冲撞,盛瑾特意以梅园为轴,辟出三处观赏地。一处是清懿等年轻贵女所在的小花厅,位于梅园之东;一处是已婚妇人们所在的暖阁;最后一处是西北角的朔风亭,供男客落脚。虽是分为三处,彼此却离得也不远,隔着窗户还能望到对面的情景。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凌寒盛开的红梅尤为艳丽。清懿才走出花厅游廊,就有几片飘飞的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少女披着胭脂色镶狐狸毛边的厚实披风,鼻尖冻得泛红。不远处,贵妇人们聚在避风的暖阁里,占据了赏梅的最好视野。曲雁华立在窗边,正与旁人谈笑,转头便瞥见清懿的身影。“死冷寒天,还不快捂个手炉子,到底暖和些。”曲雁华似真似假地嗔道,说着就把怀里暖烘烘的手炉塞给清懿,“这是我娘家侄女,来京城才半年,还不曾见过诸位夫人。懿儿,还不快给长辈们见礼。”清懿低眉顺眼一一见礼。有心眼儿的夫人略一琢磨便明白曲雁华的意思——把这么一个灵秀的适龄姑娘带来妇人圈子,便是有着相看的心思。果然,坐席中有位夫人留了意,极为热切地拉过清懿的手,连连道:“真真儿是个标致的孩子,前儿去你姑母府上还没打照面,只听得盛家奶奶说咱们京里又多了个美人儿,如今可算得见了。”没等清懿答话,这回的东道主盛家太太齐落英便上前笑道:“倒不算是我混说白道罢?曲家姐儿这样的好人品,原先不曾露过脸,倒是咱们没福气。”“正是呢,二奶奶忒小气,藏着自己家的侄女儿不给外人见,是甚么心思?”先头热情的太太是承襄伯爵府大奶奶,她娘家有几分来头,又因性情泼辣精明,很敢说话,故而夫家门第虽不十分高,可在太太圈子里也算颇有脸面。这会子,她话里一面儿是开玩笑,一面儿是试探曲雁华,是否真的有留清懿当儿媳妇的心思。曲雁华同为人精,眨眼儿便笑道:“怪我怪我,她家主母近日身子不好,于交际一途未免疏忽了。如今姑娘渐渐大了,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是要带她见见世面的。”耿大奶奶一听这话,笑容越发真心了,看向清懿的眼神透着明晃晃的中意,“好孩子,好孩子,我家有个不成器的今年正好十七,喏,就在那头儿的亭子里呢,你刚来京里,有甚么不懂的只管问你这哥哥。”她手指指向不远处,透过窗棂,正好能看见朔风亭里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斯文年轻人,这人也并不陌生,正是雅集上极为殷勤的耿三郎。清懿的目光并未看向耿三郎,而是看到了屏风隔开的凉亭一角,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极为扎眼,他正和旁人对弈,漫不经心地抬头,好像朝这里看了一眼。清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仍然低眉敛首,脸颊泛红。正是一派小女儿害羞的姿态。当她不经意抬眼,与曲雁华的目光对上,后者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演戏可以终止了。“得耿大奶奶的喜欢,是我们懿姐儿的福气。只是姑娘家脸皮儿薄,旁的事还是咱们大人聊,别叫小人儿家听了害臊。”曲雁华拉过清懿,顺势将她推到窗边,“懿儿,来。这个位置正正好赏梅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窗边,连娇艳盛开的梅花都被好颜色压得黯淡了几分。清懿清楚地察觉有无数道目光汇集在她脸上,有朔风亭那头的,也有小花厅那头的。无意探究这些目光背后的深意,她伸手探出窗外,接住了一片雪花。冰凉凉的触感,让洁白纤长的手指染上薄红。朔风亭那头,有好事者瞧见这一幕,立刻起哄道:“耿三郎,你娘又为你相中一位美人啊,还不快作诗一首,给那美人瞧一瞧。”耿三郎自然也看到了清懿,脸上虽然挂了一抹红,嘴上却道:“去你的,休要乱嚷嚷,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咱们风雅集会向来有之,到你嘴里好像就是招蜂引蝶,吸引闺阁女儿的注意似的。”几个油皮的公子又是嬉笑打趣了一番,他们嘴上虽调笑,心里却都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暖阁窗边瞧——时下的名门集会,尤其是老少皆在的,大抵还有相亲的功用。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倘或家里的太太领着适龄的姑娘见人,就是有相看的意思。如若有哪家看上了,便不拘用哪个名目,领着与自家小子看上一眼,表明男方主母也有心思。如今的京里适龄男女众多,每每宴席结束不久,便能听到哪家的公子小姐喜结连理了,一打听,都猜得到是哪次宴会上看对眼儿的。这会子,不少公子都有些艳羡耿三郎,一面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美人,一面暗恨自家主母下手太慢,叫耿大奶奶先看上了。不过,这倒也不一定就是说准了,婚姻的事,变动多着呢,不到下聘礼,哪里就能定下。有几个公子心中憋足了劲儿,想在后面的雅集上压过耿三郎。“耿三哥哥,咱们不如攒个雅集,邀对面的女学生一同过来,以梅为题,不拘琴棋书画,聊表才情,方不负主人家的美意啊,你说是不是?”耿三郎其实也有出出风头的意思,但他不好意思提,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立刻道:“甚好甚好,我瞧项大姑娘也来了,我正好同她说一说,领着女学的同窗们过来。”有几个小厮领命去了,那头的姑娘们接了信,也不时往这头儿好奇的探看。一时间,朔风亭的男子们理衣裳的理衣裳,装深沉的装深沉,举止间俱是压抑不住的高兴。唯有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托腮坐在亭子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里的棋子,直到对面的人不满催促,才百无聊赖地落下一子。“我说你是怎么了?姑娘家们要过来,你心思也乱了不成?”对弈者打趣道。“唔。”袁兆摸了摸下巴,淡淡道,“比不得已有娇妻的人,我们这种打光棍的苦楚,皇兄不懂也是有的。”对弈者棋子久久没落下,显然被袁兆的话噎住了,半晌才嘲弄道:“那敢情好,我这就给姑母递话,说你求娶心切,从今儿起每天安排十台相亲宴,必要为我们袁郎找到称心如意的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