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传至耳畔的笑声,清懿手上动作没停,依然转动着小玉磨,梅花不断地被碾碎,有殷红的汁液从玉磨中流到宽口琉璃碗里。“曲姑娘倒气定神闲,里头那个连为女子挣名声这样的大旗都扯出来,可见今日的必胜之心。”盛瑾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巴掌大的玉磨,淡淡道。清懿唇角微勾,语气平静,“倘或只要在纸上写写画画,弹弹琴跳跳舞,就能挣到女子的名声,那么这买卖也好做。”盛瑾顿了顿,挑眉一笑,神情意味不明,“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同她争这个名声有甚么意思?”清懿抬眼看她,两个聪明女人的目光短暂汇聚,彼此默契一笑。“那么我也问你,盛姑娘家中如日中天,又为何对女学动心思?”清懿不紧不慢道,“再者,你不久便要与皇太孙成婚,说是未来□□尊后也不为过。若是旁人,我必定要道贺,可你盛家强兵在握,外戚声势浩大,嫁到皇家可不是好事。”“所以……”清懿缓缓抬眼,“盛姑娘坦途不走,偏走歧路,有甚么意思?”盛瑾眼底笑容慢慢转变成愈发有兴味的神色,她撂开手里的玉磨,玉磨落在石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懿姐儿这么聪明,胆子却忒大。”盛瑾语气不辨喜怒,她垂着眸,用手指捻起一瓣梅花,漫不经心地揉碎,“你既知道我也许是未来的皇后,怎么敢在这时候开罪我。”清懿头也不抬,自顾自把她手里拧出汁的梅花夺回来放到玉磨底下,又给她递上一块绢帕,“擦擦手,花汁易染色。”盛瑾:“……”囚徒(二更)◎姐姐演戏啦◎等待的回答落了个空,盛瑾倒也没恼,接过帕子细细擦了手,目光却仍盯着清懿。冷不丁,才听清懿淡淡道:“我不曾开罪你,即便开罪了,你也不会对我如何。”盛瑾挑眉:“在我嫡亲姊妹眼里,我尚且是个心胸狭隘、不择手段的人。难为你倒抬举我,可有缘故?”清懿将琉璃碗封上,慢慢收拾着一桌狼藉,缓缓道:“起初,我原想着满京城只有盛家有本事办一个风头压过项家的集会。于是我才让姑母来探你们的口风。”“谁知盛家主母开口就是打听女学,言谈间是有意要开办开第二个学堂,我便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女学落地在国公府,诞生于赵女官之手,起初只是小圈子。历经十数载,贵女们已为人妇,又将家中女儿送至女学,女儿长大又嫁入高门。如此周而复始,半个京城的高官夫人都与这座学堂紧密相连。”清懿轻轻擦拭指尖余留的红,眼底眸光如水般平静,“你对女学有意,想必与这其中的好处脱不开关系。”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的,熹微的暖阳突然从云层后挣脱出来,投来一缕澄澈的光,照在盛瑾的侧脸。“是。”盛瑾坦坦荡荡道,“你说得很是。就同你说得那样,以我盛家门楣,嫁与帝王家,反倒是苍鹰缚爪,甚至于是在我父亲头顶悬了一柄利剑。”桌上有一壶凉了的酒,有下人远远张望,想上前侍候,却被盛瑾挥退。她自顾自斟酒,仰头一倒,动作间颇有几分不属于闺阁女儿的豪气。她擦了擦嘴,笑道:“我父亲出身寒微,镇守边关数十年,所获军功无数,丢了一条胳膊,没了半条命,才有个镇远大将军的名头,得已回京。可在这之前,京里的人都是怎么笑话我父亲,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他们说,盛怀康泥腿子出身,娶了我母亲这样的高门女,到底是用尽了功德。不然怎么生不出个儿子来?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得了两个不带把的,连香火都无人来继。”清懿垂眸听着,眉头微蹙。盛瑾却浑不在意,不带丝毫感情道:“泥腿子替他们卖命守家国,他们只关心人家后院一亩三分地。如今泥腿子摇身一变手握重兵的将军,又哈巴狗似的上前摇尾巴。所以你瞧啊,这就是京城贵人们的嘴脸。”“我父亲尚未发迹时,我与阿尧也像如今的你们,处处遭人排挤,现在我却连皇家的门都进得了。”说起这话,盛瑾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眼底的讥讽如有实质,“所以,即便是天下女人至高的尊位,也不过是一桩买卖。连同女人本身,都是买卖的货品。”明明暖阳悬在天空,却并叫人觉得暖和。盛瑾给清懿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良久,清懿突然问道:“是你自己选的吗?”盛瑾一愣,然后哂笑道:“是我自己。我父母没有野心,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母亲生了阿尧以后,身子不好,不能再生育。父亲从未有纳妾的打算,他打心眼里儿疼爱我们母女三人,从不曾因为旁人的话心中生嫌隙。”“阿尧小时候还闹过一桩笑话,她那时才四岁,有那起子坏心眼的人逗她说,我们家没儿子,要将她变作男儿身,作男娃娃养,不然就把她扔掉。她信以为真,大哭一场,从此说自己是个男孩儿。”盛瑾眼底闪过笑意,想得深了,笑意又渐渐隐去,“因父亲不常在家,母亲管一大家子事情又多,我们常吃这种暗亏。直到我父亲回京过年时知道了这事,揪出那个人,当街打了一顿。那人也是官家子,他家人在朝里狠狠参了我父亲一本,闹到了御前。”清懿没有听过这桩逸闻,“后来呢?”盛瑾顿了一会儿,笑道:“后来,我父亲在陛下面前也不肯认错,还说道‘难道有儿子就比有女儿高一等吗,和大人你一般生个草包也似的儿子丢人现眼,我宁可断子绝孙!’”清懿失笑道:“盛将军当真率性人。”盛瑾挑了挑眉:“率性人可是因此跌了一跤狠的。他在御前失仪,被狠狠罚了一通。那人怀恨在心,背地里耍了不少阴招,倘若不是后来边关大捷,只怕我家现在还翻不过身来。”“我懂事以后,也问过父亲这样做值不值,忍一时之气也就罢了,何必针锋相对。”盛瑾道,“可是他说,他并非为了自己的脸面,而是怕忍这一时之气,阿尧真的会以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老盛家从此只有两个女儿,如果一定要有香火一说,那么继承香火的也必须是女儿。”盛瑾笑道,“这是盛老头的原话。”清懿低头抿了一口冷酒,醇厚的香味久久不散,火辣辣地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她点点头道:“他是个好父亲。”盛瑾晃了晃酒瓶,发现里头没剩多少,索性仰头灌了一口,等酒劲儿过去才笑道:“他是好父亲,可我不是好女儿。”“阿尧今年快十岁了,已经能看出我父母亲的影子,她性子急躁跳脱,没心眼儿,却很善良。我这个人却不同,我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盛瑾眼底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其实晏徽扬和我是一类人,他需要我父亲的兵马,我需要未来皇后的尊位,既然彼此知道目的,那就各取所需做一笔买卖。”清懿没有说话,她拢了拢披风,望向天边飘落的雪花,半是天晴半落雪……“何必呢?他虽贵为皇太孙,哪里又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以盛家如今权势,你有更顺遂的选择。”盛瑾轻轻笑了一声,手里把玩着空了酒瓶,眼底却一片清明,“可我不大甘心啊……”“不甘心,所以要挣个后位坐一坐,过一把瘾?”清懿平静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懿姐儿,别装了,你同我是一样的人。”盛瑾好像放松了很多,语气夹杂着淡淡的讥诮,“后位就一定尊贵吗?不过是个最精美的镣铐。我选择戴这个金镣铐,难道是为了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