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兰犹豫一会儿,还是跟在后面进去。沉默间,谁也没有开口,只余炭火哔剥声。“姐姐为何会来?”清兰声音细如蚊呐。在拉扯的沉默中,她的神情从小心翼翼,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认命般的麻木,“倘或是来兴师问罪的,便不劳姐姐动手。实则姐姐若不来,再过片刻,我就自我了结,不必你费心了。”话音刚落,一把火钳子突然砸落在地,发出乒里乓啷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的压抑氛围戛然而止。清懿拍了拍手,神色自若,“啊,没拿稳,掉了。你刚说甚么?”清兰一怔,动了动嘴唇,本想复述一次,却好像丧失了底气。清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想死很容易,不必出远门,只要离开正阳街,往城门楼子下面瞧一瞧,病死的,饿死的,被人打死的,自裁上吊死的……想要哪种就挑哪种。你自诩蝼蚁,便选个蝼蚁的死法,如何?”清兰越听下去脸色越发白,嘴唇抑制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哽咽道:“姐姐……你再恨我也不必羞辱于我,你要我死,我自然不敢不从,你现下是连体面的死法都不想给我吗?!”清懿发出短促的轻笑,淡淡道:“原来蝼蚁也需要体面?”“你!”清兰面色涨红,她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说的话堵住,心底压抑的弦终于绷不住,“蝼蚁蝼蚁,对,我是蝼蚁,可我也是大武朝正经的官家小姐,同你是一样的血脉。”清懿眉头微挑,缓缓道:“奇了,你竟知道自己是官家小姐。一个官家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命贱,为了改命不惜昧着良心害那个和自己同样血脉的姐姐。我倒真想问问,你给项连伊传消息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你姐姐?”明明是平静如寻常的语气,落在清兰耳朵里,就像是无数利刃扎进心脏,刺得她生疼。“我……”清兰哑着嗓子,方才的气势瞬间湮灭,“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愿认命,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正是因为知道错了,所以想以死谢罪。我不求你原谅,只盼望能让我死得干净。”这番凄婉的剖白,让一旁的梨香眼眶通红,抽泣不止。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位主子,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心软,甚至唇角微勾,露出个笑的模样。“你啊,口口声声都是死字。”清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曲清兰,你可知在这个世道,人命多金贵?”“你自小长在富贵人家,即便吃穿比不上三姐儿,也算得锦衣玉食,不曾受到苛待。你再去问问旁人,只问问外院扫洒丫头,但凡能好生活命,她家人何苦将她发卖?上回水患,城郊遍地是流民,逃难路上易子而食的人伦惨案多不胜数,你去问问他们,都这步田地为何还活着?”清懿语气平淡,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你没有见过真正的蝼蚁,便不要以蝼蚁自居。”清兰愣在原地,梨香的眼底却流露一抹沉思。“可是,可是,只因我出身官家,境遇比他们好上半截,那么我的苦难便不能算是苦难吗?”清兰眼角有泪滑过,她心里有无数委屈堆积,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的母亲不得父亲喜爱,连名姓都被瞒得死死的,如果不是太太发疯咒骂,我甚至不知道她叫岳菀。我的父亲从不曾对我有丝毫怜悯,所有儿女里我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没有亲兄弟,亲姊妹,没有人真心实意疼爱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却出身高不可攀的门第,我用尽所有手段和心思都触碰不到他。我的出生就是错误,以至于后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一错再错,直至如今,无法回头。”“姐姐。”说到最后,她已然泪流满面,“你回京的那一天,正是我生辰。你送我那块羊脂玉,我很欢喜。我被项连青刁难,四妹妹替我出头,我很感恩。也是那日,你看穿了我的心思却没有说破,我便知道,你不会帮我。此后种种,皆因我心中不甘。姐姐,我好羡慕你,也好想成为你啊……”“羡慕我……”清懿神色复杂,她忽然想起自己遥远的前生,坎坷而艰辛。为留她做主子的颜面,清懿摆了摆手,示意梨香退下。屋内只余她二人,一坐一站,彼此对视。良久,清懿用十分平淡的口吻道:“你并非羡慕我,你只是羡慕金玉其外的光鲜,羡慕如意郎君的诚心相待,羡慕你所想象出来的我。”“你不曾见识过天地广阔,便以为内宅须臾之地就是你未来的全部。你没有体会过旁人的苦难,便觉得自己所受的委屈最了不得,你未曾读万卷书,便将金银珠宝如意郎君视为最渴望的诉求。可是清兰,人生何其漫长,你才多大,就敢妄断人生?”清兰泪水凝聚在眼眶,她怔然如痴,呆立在原地,像是慢慢消化这番话。清懿并没有兴趣做一个说教者,凡事点到为止。再多的道理,须得亲身经历方能体会一二。她今日到访的目的,也不是偶发善心。如果非要细究,这更像是一份年礼。此前,其他院子里的兄弟姊妹都收到了年礼,古玩玉器,字画首饰等等,不一而足。最后送到蘅香院的这一份,是一条回头路。“开春后,我要开一个幼儿学园,正缺一个教习娘子,倘若你想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去见识见识别人的生活,你可以来找我。”清兰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姐姐,你还愿意信我?”“信不信的,都是自己挣来的。”清懿缓缓抬眼,“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原先你那些动作我一概不计较,左右是我自个儿的事,只当你犯蠢便罢。可幼儿学园事关重大,往后你再敢吃里扒外,后果不必我啰嗦。”清兰眼皮颤了颤,哭肿的双目里盈着大喜大悲后茫然无措的神情。“姐姐?我真的可以胜任吗?”她像一只怯怯的小动物,遭受了无数冷眼以至于对从天而降的善意手足无措,甚至越发怯懦不自信,“我只在家跟着夫子念过几本书,并不曾正经上过女学,怎么能当幼童们的教习娘子呢?”清懿这会子才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我并不能断定你能胜任。不过,试一试又有何妨?人活一世,谁就能预先知道前路,走错了便换一条道,撞了南墙便利索点回头就是。”听了这话,清兰面露思索,她眼底满溢着复杂的情绪,是喜悦,是羞愧,是难以言喻的悔意。良久,她缓缓抬头,一向不敢正眼看人的姑娘,此刻的眼神却没有躲闪,反而一派坚定。她的声音还发着抖,带着些许哭腔,“姐姐,我愿意试试。”年二十九的月亮似羞怯美人,在乌云盖子底下掀出一似缝,播撒淡淡微光。院墙外的丫头们又在争抢着小玩意儿,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可在此刻听来,却并不如开头那般反衬出寂寥。临到出门,清懿却被叫住。“姐姐,留步!”清兰三步并两步,急急追上前来,还来不及喘匀气,就从怀里掏出两个小荷包递给清懿。借着月光,清懿低头细看,发现上面分别绣着一只小兔子,一只小猪。模样圆头圆脑,针脚细密,煞是可爱。“姐姐,这是你们回京那日,四妹妹说要的荷包,一个小兔子,一个小猪。我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没脸送过去。”清兰声音极小,是一贯的胆怯模样,“起初是想着,也许四妹妹只是为我解围,随口一说,我却巴巴记着,不免难看。后来……是我做错了事,不敢再去。”她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红,却极力忍住,反而扬起一个笑,“耽搁这许久,还望大姐姐和四妹妹莫要介意。若是不喜欢,我再绣个其他花样子。”